一九九六年元月十日,日历上的这一页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自己都会大吃一惊。从最初的那一次,到最近的这一次,莫不如此。我不曾料到中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对着镜子时,竟然能够在鬓角上找到几根白发。在很多场合中,一些初次见面的人,总是吃惊地以为我应该是五十六十才对,他们的依据是我的作品。在同样的场合中,那些人又以为我只有二十七八才对,他们这时的依据是我的像貌。外界的虚设,似乎使我放松了对于自己进入中年的警觉。我生命中青春的逝去,其代价中没有欺人欺己的成份,是自己在中年的门槛上回首时唯一的欣慰。
进入中年,人大概会变得成熟而务实了,这显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当自己的生活生命中曾经缺少某种东西,而匆匆强迫自己低下仰望的头,我想,这显然是太残忍了。在我的仰望中,一直渴盼着一位慈祥的奶奶。如果让我低头,这一番人生将只会留下遗憾。
在我们家族这一代人的词典上,奶奶这个词没有作任何解释。真不知是什么原因,上苍竟会如此残忍,在我出生之前,就夺去了我的奶奶和外婆,使我的童年因此而失去了童话色彩。这种丧失随着童年的逝去、青年与中年的先后来临,越来越明显地显示出那种无法弥补的缺陷。面对周围家庭的温馨和女性的温柔,我常常在心底渗出一种疼痛来。没有奶奶,而母亲又常年工作在外,心灵成长时无人对它进行抚摸,对温柔的渴望和对温柔的解读,成了我生命史上最大的难题。没有经过启蒙,直接进入高级阶段,其结果只能是无法避免的追愧。越到中年这种感觉越是强烈,甚至当儿子撒娇地围着我母亲叫奶奶时,心里也生出一种惆怅和妒嫉来。
没有奶奶曾经的爱抚,中年将是一个非常难得度过的时期。青春的那部分残余还在编织着许多梦幻与理想,而衰败又在远处隐隐约约地唱着悲凉的酒歌,那苦涩的老酒必须用一股子豪情与煎熬共同咽下去,这便是成熟的中年现实。
更让我不安的是,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似乎也是一个没有了奶奶的社会。有时候,我总以为奶奶是处于两大阶级阵营中的小资产阶级,实际上也可以叫做小无产阶级,她那充满人性的调和,总在使不同形色的人,在陌生地域和陌生时期,寻找到一种精神上的家园。很多年来,本是很重要的小资产阶级或小无产阶级的奶奶,被社会放逐了,剩下一些杀伐成性的老少爷们在支配着人群的发展,这种所谓的发展实质上就是动荡不安。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潜伏着的总是渴望安宁、祥和、温馨和爱情,能给予这些的恰恰只有小资产阶级和小无产阶级的奶奶。
能想到这一点,表明我心尚未迟暮。对奶奶的渴望与享受,会延缓自身的衰亡,也就是给心灵注入新的活力,即使人到中年、也不必为那几缕白发发愁。
1995.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