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沉香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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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试香罗

漫天的梨花随女子挥剑的动作四散开来,随风飞起,暗哑的钟响起,乌压压的僧人一个个的应声倒地,滴答滴答的血铺满了整条归路。

女子的脚下是满是尸首,头颅滚地,四肢横飞,修罗地狱也不外如是。

她却一眼不视,朝着远处高台上的竹青色人影施施然走去,墨色的云靴踩着凌乱的尸首,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可女子却只是忘我的淡笑前行,锦葵紫的衣衫及地,却未曾染上半分血腥,举手投足间她就是这世间唯一的杀戮。

从甬道到竹青色人影所在的高台并不远,不过片刻功夫,女子已到最末一处台阶,原先沉着冷静的步子却硬生生的止住了,不在向前。

须臾,女子方才朝着高台上的人影掩嘴讪笑:“往日杀伐决断的三公子,今日怎的如此畏首畏尾。莫不是到了这佛门圣地,也变的悲天悯人了不成?”

那人影面对女子巍然不动,只是一双眉皱的生紧。

女子置若罔闻依旧笑道;“是了,阿梓倒是忘了,今日三公子可是来求药的。倘若再如往日一般,万一人家不给,那洛瑟恐怕就要没命了呢。”

那人影依旧不曾挪步,瘦弱的身子在微风里纹丝不动,宛若老僧入定。

女子丝毫不介意他的沉默,冷哼了一声,那声音脆如黄莺夜啼却又隐隐的含着讽意。

“那老和尚既然点着名儿的要阿梓来取药,三公子若是下令,阿梓即便搭上这贱命也定会如公子所愿的,三公子又何必亲自前来受此等委屈?”

良久,那人影才淡淡的开口,声音却如鲠在喉,嘶哑苍凉。

“阿梓,她是你得至亲,用你得性命换来的药,她宁死也不会服用的。”

女子闻罢只是禁不住的冷笑,一张本就苍白的更是森然的瘆人。

“既然如此,又何故做死做活的央你前来。她明晓得,你来了,我怎会不来。她明晓得,你若受一点伤,我定要是屠了这全寺的活人才干休的。”

那人微微一愣,望着满地的尸首,无奈的摇头轻叹,言语里满是悲戚之色。

“阿梓,你一个女子,何苦杀性如此之重?莫真如瑟瑟所说阿梓你天性如此。”

女子却笑的差点岔了气:“这些年葵月楼能坐稳天下第一靠的是什么?三公子能纵横江湖手不染血靠的又是什么?三公子以为阿梓愿意刀口舔血的过日子么?若有的选,谁甘愿走这条路?”

那人像是没料到女子会如此,脸色更是黯了下来,片刻才轻声的叹道:“此番事了,往后你再也不用为葵月楼之事所扰,我谢三今日起誓,从今而后,待洛梓必如亲妹。”

女子听罢大笑不止,原本苍白的面颊满是雪色。

“亲妹?十年以命相博以心相守,如今只换来一个亲妹之礼。倒是我高看了自己,阿梓多谢公子美意,可公子这样的兄长,阿梓高攀不起,无福消受。”

那人似楞住了,苍凉的身影顿着。

半晌,那人终是回了魂,苦涩的笑了开来,那笑,却甚是无奈。

“那么,阿梓和瑟瑟,我终究只能选一个么?”

女子笑着点头,一个“是”字艰难的说出了口。

……

至此之后,谢云燃再也不曾见过洛梓,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有阿梓那瘦弱的背影和自己

捏着灵药不停颤抖的手,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做出抉择之后阿梓那颓然的眼神。

那是一种一心求死的绝望,而后多年,每每念及,谢云燃都会遍体生凉。

其实,这些年,他时常会梦见阿梓。

有时是五岁那年一身破衣烂衫卖身救姐的阿梓。

有时是十四岁那年遍体鳞伤苦练武功的阿梓。

有时是十七岁那年屠杀魔教教主重创魔教的阿梓。

更多的时候,是那年寺院里一脸黯然消失在大殿深处的阿梓。

记忆里的阿梓好像都是和鲜血杀戮为伴的,相处多年,他甚至不曾见过阿梓如平常女子一般的笑过。

自阿梓走后,楼里的兄弟待他的态度愈发冷淡,他晓得,大家心里都在怪他,都在为阿梓不平,终究是他寒了他们的心。

可又有谁晓得,他心里的愧疚呢。

十几年并肩的杀戮,怎能轻易抛却?

他扪心自问,心里的角落,她未曾离开。

瑟瑟说,若真忘不掉就去把阿梓找回来吧。

听罢,他只是凄楚的笑。

你逼我那样决绝的舍弃之后,阿梓又怎会给我转圜的余地。

他比谁都清楚,在那个漫天血腥气的傍晚,为了瑟瑟的药,他将她推入绝境。

阿梓与少林的恩怨,他了然于胸,此去本就生死未卜,即便有幸逢生,那样骄傲的女子,纵然再凄苦,也都不会回头了。

这辈子,阿梓怕是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起初,他也暗中找过阿梓,只是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可不知为何即便遣尽了葵月楼七十二殿尽数的暗桩,却终究得不到丝毫的消息了。

每每手下来报,他都是一夜无眠。

阿梓,倘若你已不在人世,可否入梦告知,也好让我死了这颗心吧……

大海捞针的找了几年,最后终究在瑟瑟盛怒之下不了了之。

为此,楼里的兄弟对瑟瑟愈发不恭敬,瑟瑟多次哭着朝他抱怨。而他却半个字也未曾责怪过众人。

那些人曾是阿梓视如手足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又怎会舍得处罚?

这些年他但凡有空闲都会去阿梓的房里坐上一坐,朴实无华的闺阁之内,女儿家的饰物绝无仅有,梳妆台上仅有几只粗糙的素簪子静静的躺着。

记忆里的女子,紫绡束发,姣好的面容素着,不苟言笑,长是冷着一张脸。

很多的时候,她只是立于他的身后,敛气凝神,若非淡淡的馨香时隐时现,甚至察觉不出她的存在。

可正是这个女子,却让江湖中人无不敬畏恐惧。

自十四岁初涉江湖,未曾敌手,杀伐狠辣,心思缜密,一套碧落剑法更是江湖绝技。

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却甘心八年如一日的守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冬去春来,不曾有过半句怨言不满。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阿梓的一番心思,他竟是辜负了多年。

……

再见阿梓,是在五年后杭州的上巳节上。

谢云燃携着瑟瑟与她在人海中相遇。

他远远的看着她俏生生的依在靛青色衣衫男子的怀里,淡然的笑。烟花从从江畔升起,划过璀璨的夜空,照亮着她身后的一片墨色,她一袭兰色的纱衣随风舞起,眉间的朱砂痣红的似火。

男子搂她在怀,低头伏在她的耳际似在说些什么,引来她更甚的笑颜。

那样的阿梓,是他从未见识过。那一刻,他居然有些痴了。

终于,他仍由自己迈开了步子走向她。

他说,阿梓,这些年可好?

她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的躲到了男子的身侧,眼里是惊恐的神色。

男子揽过她抱在怀里轻声相哄,望向他的眼内满是让人窒息的寒意。

她把脸埋在男子的怀里,身子瑟瑟发抖。

男子怜惜的拥着她,说了声抱歉,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和瑟瑟的冷嘲热讽,他再一次的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

最后一次见她,却是在葵月楼的倾覆之日。

她依旧是一身兰色纱衣,轻轻的被男子抱在怀里半躺于紫檀榻上。

她双眼紧闭,面如缟素,眉间的朱砂痣暗淡的宛如一滩蚊子血。

男子淡然的笑着,儒雅俊逸,可浑身散发的杀气却浓郁的犹如一汪深潭。

“本是无心滋扰贵楼的,无奈秋儿如今病重,只得叨唠。”

谢云燃愣愣的看着男子怀中的阿梓,一脸疑惑。

男子轻笑着用手抚过阿梓的脸。

“三公子不知道么?秋儿自幼身患心悸之症,这丫头倔,居然硬生生的挺了十几年,若不是前几年受了重创实在撑不住了,如今怕是还在哪儿生挺着呢。”

男子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转而又笑深了几分。

“诶哟,是江某糊涂了,三公子从来都当秋儿是冰冷的利刃,何曾想过利刃也会有生锈不再锋利的一天。”

谢云燃听着男子满是嘲讽的话语,眼里是死一般的错愕。

男子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曾想过,那样坚韧的阿梓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会痛也会病,他也不曾想过,瑟瑟是她的亲姐,心悸之症瑟瑟有,阿梓也可能会有。

谢云燃凝着阿梓如纸的脸,突然间,他很想上去摸摸她,不为其他,只想感受她的体温以此来证明,她还活着。

可他只挪动了半步,就被男子的随众挡了下来,他不悦的回视,对上的却是男子似笑非笑的眼睛。

“三公子如今晓得心疼了?你可知当年我是在哪里找到秋儿的?”

谢云燃没有回答,依旧看着男子。

男子见他不答话,也不在意,自顾自的把玩着阿梓的长发。

“江某是在嵩山后山的狼窟里发现她的,数千只狼红着眼围着她,在没水没食物体力不支的情况下,她在那里熬了整整七天,直到失血过多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仍念着三公子的名字。她以为三公子会去救她,哎,秋儿这丫头就是她傻,她都不知道,在她生死一线的时候,三公子正欢天喜地的筹办婚礼呢。”

男子的话一句比一句狠毒,宛如带着利刃的尖刀一寸寸的挽着他的心。

半晌,他才沙哑的开口,声音却一度哽咽。

“你是不是对阿梓做了什么,她好像不记得过往之事了。”

男子听罢却是张狂的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对她做了什么,江某自幼就爱慕于她,恨不得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她的眼前,又怎舍得伤她半分?若不是这世间唯一的一颗药被你的女人吃了,你以为我还会让你见她?”

谢云燃看着男子肆意的神色,终是想起了那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年阿梓十五岁,谢云燃接手葵月楼不久,急于建威,阿梓为了他不惜只身拜入西域邪教门下,为的只是找机会将其一举歼灭。

那一次的行动,阿梓筹谋了两年,谢云燃不知道那两年里阿梓经历了什么,也不曾过问,唯一记得的只有阿梓凯旋而归那日,在酒肆里喝的烂醉,那是他记忆里阿梓第一次醉酒,自那之后,阿梓更加的沉默。

谢云燃瞧着眼前男子的做派举止不像出自名门,又称自幼便爱慕阿梓,莫不是当年在魔教之时的故人?

男子似是看出谢云燃的心思,原就寒入骨血的眸子又凉了几分,面上却仍旧笑容不改。

“人说谢三公子聪慧,江某本来尚存怀疑,如今一见,到是信了几分。三公子大概也猜到江某与秋儿的关系了吧。也罢,此事江某本也不想遮掩,三公子既然知晓,就劳烦把洛瑟交予江某吧,你我等得,秋儿未必等得。”

……

那一夜,葵月楼内厮杀之声不绝于耳,尸横满地。

一夜之间,葵月楼百年基业土崩瓦解,纵横武林一时的葵月楼谢三公子不知所踪……

……

秋妤醒来的那天,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细细的雨滴声吧嗒吧嗒的落在檐上,江尧凡正依在床边看书,密集的睫毛下一片浓浓的阴影。

秋妤悄悄的抽出手往他拿书的手伸去,可尚未触及,手就被一把抓住。

秋妤有些害羞的想抽回去,江尧凡哪里肯依,两人纠缠半晌,直到秋妤呼痛,江尧凡才悻悻的放开。

“还晓得喊痛?心悸之症发作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喊痛?若不是我发现的早,你的小命早丢了。”

江尧凡捏了捏秋妤的鼻子,无比宠溺的说道。

“教里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都帮不到你,怎么还能让你为我操心呢。原想着忍忍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次居然会那么严重。”秋妤说完,吐了吐舌头,俏皮的模样,可爱非常。

江尧凡见她一副委屈的模样,也不舍的在训她,只得把她搂进怀里,紧紧的抱着。

“秋儿,别再吓我了,我吓不起的。”

秋妤默默的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鼻翼间传来的是淡淡的苏合香味。

“好,我不吓了你,再也不吓你了……”

江尧凡轻笑了的加重力道,面上属于祭司的嗜血阴冷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柔情。

“秋儿怎么不问我是如何治好你的?今日我心情好,若是不问,错过了,就没机会了哦。”

秋妤听罢,也陪着他笑。

“你既然不想我知道,那定不是什么好事儿,我又何必再问,你不是说过嘛,我只需记的,我是你江尧凡最爱的妻子洛秋妤就够了”

江尧凡听完,笑的更欢,唇边的小梨涡也显了出来,冷峻的面上居然多了几分孩子气。

“好秋儿,我的好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