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她拖着浑身是伤的身子,从废墟中踉跄的爬出来,他在尽头满眼笑意的等她。
他说,师妹,师门已灭,师傅也已归天,莫在任性,你就从了桑大人吧。
她没有出声,只是拼着最后一口气站了起来,握着那始终藏于袖里的墨色匕首,朝他刺了过去。隐约间,匕身刻着的“微瑜”二字,闪动着淡淡的微光。
他没有躲开,看着利刃毫无悬念的刺穿他的肩胛骨,瞬时,纤尘不染的白衣被血浸没。
她脱力倒地,手里依旧握着那柄匕首,她侧头,殷红的血液混着眼泪缓缓落下,那一刻她不知道滴落的是谁曾经的天真。
九年前,她一身鲜红嫁衣,龙凤呈祥的图案绣满了衣衫。众人皆叹良辰美景,中秋之夜,一派花好月圆时。
她在百花冠下嫣然浅笑,可无人窥见的手却捏的沁出丝丝血腥。
她握着夫君的手,望着近在咫尺的他,相距不过区区百步,她却走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她都未曾触及他的衣角一隅。
她说,师兄一番月老之意,师妹和桑莫铭感五内,他日师兄大婚,师妹必定备份厚礼。
他沉默不语,嘴边是如旧的淡笑,他猛的捧起沉坛,一饮而尽。酒洒襟边,氤氲了如昔的白衫,他看着水气渐渐透下去,他不知湿透衣裳的究竟是酒还是谁的泪眼。
八年前,边疆部落来犯,他立下军令领兵出征。数场大战,新旧伤患交替,他终是不抵,高热不退,危在旦夕。
千里之外,有人一匹快骑,只有口信一句
她赶到的时候,军帐里,他满身的血痂纠缠着纯白的衣衫,没有人敢动他,因为他说,他要留着最后一口气问她一句话。
他说,师妹可还恨我?
她低笑着剪开粘在他身上的血衣,一丝一丝的缓慢剥开血痂。细若蚊足的金针飞快而出,分毫不差的止住了那些撕裂的伤口。
他恍惚的看着她的侧脸,辰光好似又回到那些年,一起长大的岁月。
她施完最后一支针,金针的尾端隐隐冒着蓝色。
她摇头,一方苏绣的绢子轻抚上他的面颊,不轻也不重。
她说,师兄的毒可是他种下的?
他点头,想伸手挽住她的,却不想细细污血沾上她绛色的衣袖,竟然分不清那个是血来那个是衣。
七年前,她带着三个月的身孕毅然决然的的喝下了他给的那剂西藏红花。初初成型的胎儿,夭折命陨。
她笑看着红褐色的血条顺着腿根徐徐滑落,那模样像透了少时山涧里那条猩红的火炼蛇。
她说,这下好了,我唯一的仅有,也被师兄算计了进去。
他沉着脸,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有点晕,只晓得那是他在召婆子和丫头。
六年前,西湖边,柳绻,花艳,风暖,桑莫一脸心疼的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眼里是无限的柔情。
她迎上桑莫的目光,面上尽是羞怯。
桑莫揽着她的肩,把她拥在怀里,粗糙的手划过她的颊边为她抚平一缕调皮的发。
桑莫说,洛儿你要保重身子,孩子一定还会有的。
她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颤抖着搂住桑莫的腰。桑莫的怀里很暖,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六年前,帝都府,月黑,风高,雾深,他一身夜行衣跪坐在天子的脚下。他低着头,眼内是忽明忽灭的光晕。
天子说,衷心总是需要考验的,你且去吧,成败得失都只在你一念之间。
他行了个礼,转身攀上了皇城顶端,随着夜色,消失不见。
那个被称作天子的少年,远眺着他消失的方向,嘴角是一抹阴鸷的浅笑。
五年前,她皱眉喝下面前的苦药,掏出绢子擦了擦嘴。这是最后一剂药了,不出半月,若是没有那药,她也就活不成了。
桑莫回府的时候,她已经三天没有下床了,剧烈的呕吐和晕眩让她脸色苍白。桑莫的心很疼,曾经对天起誓,今生今世,倾尽所有,也要许她一个完满。
桑莫似终于下了决心,抱着她,驾着马车,来到了那个叫做长生的药谷,给她吃下了那颗叫做长生的灵药。
桑莫说,洛儿,你别怕,吃下这丹药即便不能长生,至少也可延年益寿,百病全消。
她轻轻的靠近桑莫的怀里,不同以往的温柔,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她说,你可知道,私取长生丹药的结果么?
桑莫笑道,不外乎是个死字。
她赔笑,你不怕死么?
桑莫摇头,我本就是刀口舔血的人,以前不怕,以后也不怕,如今倒是会怕的。
她依旧笑,如今为何会怕?莫不是因为我?
桑莫不语,只是笑着吻上了她干涸的薄唇。
她细细的承受他在她嘴上施展的力度,呢喃间,桑莫觉得,似乎,她在同他说着什么。
五年前,他一身戎装随着桑莫的马车而来,在他们相吻的那一瞬,他挥了下手,同去的兵马冲了过去,团团围住了曾经战功显赫的桑将军。
他堆着满脸的笑意,杀气尽显。一把墨色长剑,垂于身后,剑身的“微洛”二字闪着亮光。
他说,你可知罪?窃取长生丹药,可是死罪。
四年前,他鲜衣怒马,八人大桥,千人依仗,迎娶美娇娘进门。婚宴间,她一袭素衣,头戴白花,面色肃穆的端坐于席间。
她说,师兄大喜,师妹无礼可送,只有这几年韶华,还望师兄笑纳。
她扯下白花,散开满头青丝,昏黄的月光下,充斥着那柄刻着“微瑜”二字的墨色匕首划过三千发丝的声音。
发丝随风而起,他一身如阳的红衣被细细的发丝沾满,纠纠缠缠,好不缱绻。
他失笑,眼角是隐隐的皱纹。
他说,师妹好大的礼,几年韶华,换我一世荣华。为兄谢过……
三年前,她一袭白衣,一盏孤灯,一卷残书,守着一座没有尸首的空坟。
三年前,他一身戎装,一把长剑,一方手绢,守着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两年前,她依旧一袭纤尘白衣,坐在坟前轻轻的叹息。
她说,相公,洛儿不是不想来陪你,只是有些事情还没有结束。
两年前,他依旧一身戎装,站立在城边静静的远眺。
他说,洛儿,不是师兄怕死,只是有些东西还是要你亲自来取才是。
一年前,他辞去官职,卸下兵权,料理好家事,踏上了前往西湖的路。
一年前,她换下白衣,挽起长发,烹茶煮酒,备了一桌好菜,等候着相约而来的客人。
他喝下她为她备下的酒,不如以往的牛饮,而是一口一口的品着。
他说,多年不见,师妹酿酒的手艺竟是大涨,想来师兄是有福的。临了,还有美酒相伴。
她笑,多年不见,师兄可还怕死?
他摇头,微瑜这一辈子,成功过,失败过,英雄气概过,卑鄙无耻过,到如今,死已不足为惧了。
她浅笑,露出深深的酒窝。既然不怕,师兄为何不自行了断,以慰师门百余口丧于师兄手中的亡魂?
他静静的沉默,一方苏绣的绢子被他捏在手里,一条条褶皱,像极了他眼角的皱纹。
良久,他才出声。
他说,微瑜一直欠微洛一个人情,今日,我就是来还人情的。
……
与她相识,是一个春暮,我带着一套真红褙子红罗裙的喜服前往杭州西湖送给一个叫做微洛的女人,那是一年前一个叫做微瑜的客人特地定制的。并同父亲约好,一年后送到那个女人手中。
我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正坐在两座坟头边绣花,血色的丝线,忽明忽闪的金针,在素锦中穿插,一针一线似乎缝尽了她的一世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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