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朱唇轻启,细细的呢喃,喧闹的龙宫里,已然听不到她的声音。颤巍巍的起身,奈何身子刚离开蒲团,便要硬生生的倒下去。
不知道是谁扶了她一把,她想,是谁都不要紧了,反正她与这龙宫的情谊早已油尽灯枯,将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吧。
她虽然千不甘万不愿却终究成全了他们,他们是青梅竹马扶持一生的挚爱,而她只是天庭与龙宫彼此示好的一件工具。
他娶,她嫁,仅此而已……
望着瑶台上那双满身鲜红耳病厮磨的人影,她有些黯然,纵然她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他又何曾给过她如此靠近他的机会?
走出龙宫的时候,她扯下象征龙后无上地位的一身华服,露出内里点点腥红的绿衣。绿衣,那才是她自小爱穿的。
此刻,绿绸上的点点红晕,美态尽显,可,没人知道,那是她的血,七天七夜的千魂引,耗费了她毕生的灵力,和尽数的血。
即便是天帝的幺女,又如何?
这逆天的禁忌,要的就是以命抵命。
轻轻的牵动嘴角,其实她是划算的,她的一条命,换来了他们一世一代一双人。
不知是如何踉跄的回到这暗无天日的沧海殿,她有些些眼花,总觉得这殿堂与以往相比多了些什么?
她嗤笑,多了些什么?
今日是龙王的大喜日子,这三千繁华宫殿还能多什么?
炫目的鲜红宫灯……
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后,可嫁于龙王百年,这大海深处的沧海殿何曾有过丝丝光亮,如今终是在这生命尽头,见到了他给予她的一丝丝光亮。
可这光亮,却是为了博另个女子的一笑罢了。
突然忆起年少时在凡间听闻的一句诗,
曾今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无力的躺倒在榻上,身子抖得厉害,细细的指甲陷进肉里,点点腥红流了出来,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这具身子早已千疮百孔,这点儿疼又算得了什么。
困倦袭来,她缓缓的闭上眼,她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么?
呵呵,她笑了,这海底两万里,怎么还会看得到太阳?
是谁靠在她的肩上,低低的哭泣,是他么?
呵呵,又怎会是他?
洞房花烛夜,缠绵新人尚且不及,怎会想起这万丈深海的她?
是你么?
吃力的抬起手,抚摸着它的皮毛。
走吧,天高海阔,你又何必在这陪我受罪?
它痴痴的看着她,蓝色的眸子里是她苍白的倒影。
阿雪,终究是我耽误了你。
它用头拱了拱她的身子,想给她最后的温暖。
别难过,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我受得住。
它用舌头轻舔着她的脸颊,眼内有湿湿的氤氲。
阿雪,若有下辈子,你来爱我好不好?就像他爱她那样,好不好?
……
看着她渐渐的睡去,他抖了抖失去温度的皮毛,幻化成一身白衣的男子。
他是阿雪,他是修炼万年的雪狼王。
他轻轻的搂着她,指腹描绘着她那日益瘦弱的脸,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可以肆无忌惮的抱着她。
伴了她千年,她依旧不知道他早已幻化自如了吧。
嘴边画出一个弧,她总是那么迷糊,时时刻刻唠叨他加紧修炼,日日夜夜的祈祷他能早日幻化成人型。
可她却不知,他是不愿成人型的,宁可永生永世为兽也不愿离她分分秒秒。
她说,若有下辈子,你来爱我好不好?就像他爱她那样,好不好?
怎会不好,他已爱了她千年,他的爱不会输给世间的任何人,只是她懵懂不知而已。
喧闹的乐声依依呀呀的传来,怀中的她微微的皱眉,他反手布出一个结界,只想她能安静的入睡,他亦只想伴着她静静的沉睡。就如同这百年来,只有他与她作伴的每个日日夜夜。
空气中一丝生人的味道传来,他起身,走出了结界。
是谁闯进了她和他梦境?
是谁都不要紧,是谁都无所谓,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眯着蓝眸看着殿外,手缓缓的抽出腰间的长剑,一脸肃杀之气。
一袭红衣的男子,屹立于殿内,竟是满脸的急色。
他冷冷的笑着,他是认得的他,那个伤的她体无完肤的男子,龙王龙睿。
龙睿说,让淡竹出来,本王找她有急事。
他不语……
龙睿说,心芯体内千魂反噬,找她救命。
他依旧不语……
龙睿说,若是心芯有何不测,我定要她淡竹陪葬。
他开始笑……
龙睿说,雪狼王,别以为本王怕你,今日她淡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依旧笑颜如花,却狠狠的抓着手中的长剑。
他说,果真是天理昭昭,那蛇妖费尽心机让淡竹引魂成仙,可这天女的血是那蛇妖能承受的?
他说,你的妃千魂反噬你就急红了眼,可你的后呢?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后呢?
他说,你要见她,我不会阻拦。但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要她为了你们流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口气才甘心么?
他说,你进去吧,此刻她最怕见你,也最想见你吧……
……
他一步一步的走进这暗无天日的宫殿,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如此昏暗的环境,她竟不声不响的生活了百年。
这百年,他来过几次?屈指可数……
床榻上的人正在熟睡,昔日红润的笑颜早已不在,取而代之,是满目的苍白憔悴。
也许,阿雪说的对,他从不曾尽过做丈夫的责任,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心芯一人。
即便是施舍的一眼,他也不曾给过她……
如今她就这么躺在床上,他想上前摸摸她,可手还没触及,便被强大的结界挡了回去,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阿雪说,你的手脏,不配碰她。
他愣愣的收回手,没有往日的高傲气愤,只有一丝丝的颓败感。
也许,他真的错了,他不该听信心芯的话,不该要求她用这千魂引来助心芯成仙。
他从不曾想过让她死,他只是不喜欢她,不喜欢她淡淡的笑容,不喜欢她浅浅的吟唱,不喜欢她默默的付出。
他一直知道她是好女子。她会为海啸丧失家园的百姓重建故里,她会化身成凡间的大夫,一家一户的替人诊治恶疾。
可他心里只有心芯一人,所以,当百姓们要为龙后塑像的时候,他只带了心芯去。
所以,那龙后庙的神像,是他的妃心芯,不是她的后,淡竹……
当他回过神,她已经被阿雪轻轻的扶起,靠在阿雪怀里的她有片刻的吃惊,却又很快露出了喜悦。
她说,阿雪,你是阿雪,真好,你个笨狼,终于成人了。
她淡淡的笑着,那笑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从来不曾想过,那一刻她的喜悦那么纯粹,只是为了一只修炼了千年还不曾幻化成人型的狼。
他轻轻的走到结界口,他不敢上前,不是怕结界,只是怕她身上淡淡的死亡气息。
她侧头看他,有些吃惊,随即转过头去,徒留下那一瞬她眼中的那抹深红。
他怎么忘记了,今日是他大婚之日,他身着一身喜服。这身大红,在他娶她的那一日,他都没为她着上。
对她,始终是亏欠的。
阿雪在她耳边轻轻的说着什么,她微微的点头,再次转过头来,柔柔的看着他。
那目光,像极了百年前,一袭红衣的新嫁娘。
她说,睿哥哥,今天淡竹把自己交给你了,你一定好好珍惜……
那一夜,他肆意的折磨她,她的眼里只有他,而他的心里嘴里喊的想的都是心芯的名字。
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踏出殿门一步,再也没有打扰过他一次。
仿佛整个龙宫从来没有她出现一般……
再次见面,是雪狼不小心伤了心芯的手,他满是愤恨的找上门来,那是她第一求他,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求她放过雪狼。
他冷冷的笑,既然什么都不要,那就带着你的雪狼滚到沧海殿去,不要再让本王看见。
第二日,天未亮,她就带着雪狼搬到了这永无天日的沧海殿里,一呆就是百年。
她缓缓的开口,显得很吃力。
阿雪说,王妃状况不是太好,龙王莫担心,这是正常现象,我本预备了药要给王妃送去的,可一时困倦,耽搁了。
她指了指矮几上那绿色瓷瓶,想起身去拿,却止不住的抖了起来。阿雪轻轻的顺着她的背,手指微点,瓷瓶已传过结界到了他的手里。
她望着阿雪,眼里满是笑意。
我的阿雪真厉害,比姐姐都要厉害了。
他接下瓷瓶,看着她的笑,顿时有些怒极。
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她怎么可以那么对阿雪笑,她是他的后,她只能对他笑。
他被这想法吓到了,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他的心里只有心芯一人而已。
她没有发现他的失态,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朱唇轻启。
这么多年来,感谢龙王照拂,在此谢过。
王妃的仙根已成,待淡竹一死,即刻就能位列仙班了。
淡竹只得一心愿,求龙王应允。
只求休书一封,而后,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他没有想到她会要休书。
你休想,你生是我龙睿的人,死是我龙睿的鬼。
在话冲出嘴巴的那一霎那,他愣住了,而她却笑了,像是听到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阿雪,看来下辈子龙王也不想放过我了,怎么办?还好,我不会有下辈子,我是要灰飞烟灭的呀。
他气极,握紧手中的瓷瓶,终是拂袖而去……
风中传来了他与她说的最后的一句,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后来,她终究还是死了,千魂引,怎能不死?
……
她死的那天,他让人从狼王府邸送了很多鲛人珠来点在她的床头,她扔由他抱着,笑颜如花。
我的阿雪好生了得,那么多的鲛人珠,这沧海殿亮了好多。
阿雪,等我走了,就带我回家,曾经以为这龙宫会是温暖的家,我想我错了,这漫漫深海从来不是我们的家。
阿雪,不要哭,记住要好好替我活着,活到子孙满堂好不好?
阿雪,我走了……
她说,阿雪,我走了……
他没有哭,只是紧紧的守着她,五千年的灵力换她尸首的凝聚,他想,值得的。因为,他还要带她回家。
……
淡竹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没有人赶来通知他,因为没人敢违抗王妃的命令。
当他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她的尸首已被天帝设了禁制。他见不到她,天帝不容许,阿雪不容许,她也不容许。
他在天宫外站了整整十日,滴水不进,为的只是看一眼的要求。
天帝冷冷的看着他,满目的愤怒。
龙王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从前有只小狐狸,调皮非常,明明是走兽却喜欢大海,每年都流连在东海之滨,迟迟不肯回家。
那一年,她却回来的特别早,她的父亲发现了异常,追问之下,小狐狸才和盘托出。原来,那只小狐狸在东海之滨为了救一条被巨蟒咬伤的小龙,耗尽了灵力。肉身尽毁,只得元神,满身修为折损了一半。
小狐狸的父亲又气又急,把她关进了无忧山的禁地,这一关,就是三百年。
三百年后,小狐狸恢复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东海,她想见见小龙,问他一句,你的伤可是好了?
可最后,小狐狸得到了什么?
龙王向来聪慧,你说,她得到了什么?
他默默的听着天帝的质问,不发一言。
他能说什么?
他能说,那只小狐狸到东海找着了小龙,连那句她想了三百年的话还未问出口,便被小龙重伤,原因只是因为小龙身边小蛇的一句这只狐狸真讨厌么?
他能说,当那只小狐狸满心欢喜嫁他为妻的时候,他确连成亲的喜服都懒得为她着上么?
他能说,他把她扔在了暗无天日的深海整整百年么?
他能说,他与那条小蛇用计让小狐狸拼上一条命,为的只是一个仙籍么?
他能说,他连对小狐狸唯一的承诺也实现不了么?
他能说,他这个做丈夫的连他的死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么?
他不能,他说不出口,一口鲜血缓缓的从嘴角滑落,心很痛,他想,当年那一掌,小狐狸的心是不是也这么痛?
……
……
淡竹,处处原野有之,性温,喜阳,忌阴,细茎绿叶,俨如竹米落地所生细竹之茎叶,其根一窠数十须,须上结子,坚硬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