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晚风轻拂。
香宝缩在范蠡的怀中,感觉他停下了脚步,立刻蜷成鸵鸟状。
“没人了。”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香宝不动。
“不闷吗?”那声音略略带了笑意。
咕哝了一下,香宝扁了扁嘴,抬起头来,神情幽怨至极。
看清了她的模样,范蠡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她原本应该位于左边脸颊上的“胎记”被汗水化开,蹭得满脸都是,小小的一张脸儿如花猫一般,惨不忍睹,只看到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在眨啊眨。
看着眼前这个总是温和微笑的男子忽然间朗声大笑的模样,香宝小嘴微张,呈呆滞状。
呀……他笑起来也很好看。
范蠡忍着笑抬袖擦去她脸上的污迹。
香宝继续小嘴微张,呆呆地近距离地看着他。
嗯……还很温柔。
看着眼前目瞪口呆的女孩,范蠡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散去,变成惊叹。
香宝双颊微红,两眼一闭,装死。
耳边一片安静,香宝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
“那个……”闭着眼睛,香宝含含糊糊地开口。
“嗯?”
“不要告诉别人……”
“好。”
睁开眼睛,香宝咧了咧嘴,笑:“你真好。”
春水岸边,那白衣少年怀中的少女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她说,你真好。
连夜风都在轻叹。
静谧的夜,明亮的月。晚风轻送,吹皱一池春水。
“香宝,该回了。”莫离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打破了这静谧。
范蠡抬头,看到不远处柳树下站着的那一个清艳的女子,她也正看着他,眸中一片清冷。
香宝忙挣扎了一下,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双脚落了地,撒腿跑向莫离的方向。
跑了两步,香宝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笑着冲范蠡挥了挥手,才又扭过头一跳一跳地跑开。
所谓红颜祸水,应该就是如此了。
冷不丁传来砰的一声,范蠡眼中的惊艳立刻变成了不可抑制的笑意。
一跳一跳的下场是……香宝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哈哈哈……”一阵欠扁的笑声响起,笑得这么欠扁当然不会是范蠡。
香宝磨着牙,有些困难地扭过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文种,那厮正握着那把碍眼的破羽扇笑得不知今夕何夕。
趁着月色,泥猴儿似的香宝跟着莫离溜回了留君醉的后院。
洗净脸,换了衣裳,香宝乖乖坐到莫离身边。
执笔沾上红色的汁液,莫离扶正香宝的脸,轻轻点在她的左颊上,细细描画。
“红颜命薄。”画一笔,莫离轻轻开口,“我的香宝不是,我的香宝会得到幸福。”
“嗯。”香宝弯唇,乖乖地应道。
那一日,她问那一个白衣的少年,什么是红颜。
他说,红颜是漂亮的女子。
而姐姐说,红颜命薄。
那么,只要她不是漂亮的女子,她就可以幸福。
脸上的胎记是姐姐给她的幸运符,有了这胎记,她就可以幸福。
……是这样吗?
红红的胎记在脸颊上绽放,香宝仍是笑嘻嘻的。
烛火微微一动,莫离注意到门帘边有人影轻晃:“谁?”搁下笔,莫离站起身,猛地掀开帘子。
“莫离姐姐。”站在帘后的,是秋雪。
莫离微微抿唇:“这么晚了,秋雪姑娘还不歇下吗?”
“刚刚在台上见香宝被人带走,秋雪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
“多谢关心,香宝没事了。”
送走秋雪,莫离回到房间的时候,香宝已经睡着了。
一夜好眠。
第二天香宝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洗漱了,精神抖擞地冲出院子。太阳刚刚升起,早晨的空气分外的舒爽,香宝在太阳底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啊!又是崭新的一天!”
嘴里叼着半个大饼,香宝风风火火地跑到大堂,准备开始忙碌的一天。
大堂里已经很热闹了,早上没有客人,春喜跟着紫菲姑娘在练舞,几个小丫头抹窗的抹窗,扫地的扫地。香宝见没有人注意她,便抓紧时间啃大饼。
匆匆把大饼吞了下去,抹了抹嘴巴,还是没有人注意她。
香宝开始忏悔了,大家都在忙,只有她闲着啊!太堕落了!她的人生、她的理想绝对不允许她这样地堕落下去!
“紫菲姑娘,要喝茶吗?”香宝忽闪着大眼睛,殷勤地端了茶水来伺候。
紫菲姑娘淡淡瞥了她一眼,摇头:“不敢劳烦姑娘。”
啥?香宝挠了挠脑袋瓜子,又看向春喜:“春喜春喜,练舞累了吧,喝口茶解解乏啊。”
春喜摇头。
香宝颓然走开,忽尔看到正在洗衣服的阿九:“阿九阿九,我帮你洗衣服吧。”
阿九一脸惶恐。
转了半天,还是大家都忙,就她一个闲人,诡异的气氛连一根筋的香宝都觉察出不对味了——居然没有人来使唤她这个超级强悍的劳动力!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忙得脚不沾地了啊!
一脸郁闷地蹲在地上,香宝百思不得其解。
“阿旺,你要不要我帮你挠痒痒?”香宝讨好地看着趴在地上打瞌睡的阿旺。
阿旺抬起狗眼斜睨了她一眼,眼皮又耷拉了下去。
居然……连阿旺也无视她!
香宝嘴巴抽搐着站起身,一回头,正好看到阿福拎着一桶水从门口经过。
“阿福哥,阿福哥!”香宝忙站起身追了出去。
阿福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走得更急了。
“阿福哥!”香宝气急败坏地大叫着快步追上。
想不到阿福忽然停下脚步,香宝一个刹不住脚撞了上去,跌了个四脚朝天。
“香宝,你没事吧?”阿福急急地丢下水桶来扶她。
香宝气鼓鼓的,一脸的莫名其妙:“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连你都不理我?”
阿福扶她站起身,松开手,低头不语。
“到底怎么了嘛?”
“他们说……”
“说什么啊?”香宝气得跺脚。
“说范大夫看上你,要带你离开留君醉了。”阿福憋了一口气,道。
啥?
香宝愣愣的,半天没回过神来。
“以后……以后你就当夫人去了……别给人家知道你是从歌舞坊里出来的……”阿福闷闷地嘱咐。
“那个……”香宝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
“记得别被人欺负了去……”
“那个……”
“能够出了这个地方也是好的,我也替你高兴……”
“那个……”
“我知道,你别说了……”
“你知道什么呀!”香宝跳了起来,终于憋不住发飙了。
“呃?”阿福终于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处于发飙状态的香宝。
“当夫人有什么好的?我是那么没出息的人么?”香宝雄赳赳气昂昂,拍了拍单薄的小身板。
阿福不解。
“我香宝是谁!我以后要开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香宝仰头,双手握拳,目光无比地坚定。
呃……这就是她的出息吗?阿福频频抹汗。
不过……这是不是表示她不会跟那个范大夫走了?阿福憨憨地摸了摸脑袋,笑出一口白牙。
“少伯,你被人嫌弃了呢。”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冷不丁地在她身后响起。
香宝嘴角抽搐了一下,缓缓扭头,看到了摇着羽毛扇子的文种大人,又看到了文种大人身旁那个似笑非笑的白衣少年。
“咳……”香宝瞪向文种,“当官的都像你这么闲啊?”
“香宝姑娘,你姐姐呢?”文种立刻变了嘴脸,笑嘻嘻地凑上前套近乎。
“哼。”香宝扭头。
文种已经深谙此道,毫不犹豫地掏出几枚钱币塞在她的小爪子里,又笑道:“香宝姑娘,你姐姐呢?”
香宝咧嘴一笑:“姐姐说给我做冬衣的料子不够,去市集了,你现在赶去,或许还追得上哦。”
文种抱了抱拳,扭头便跑出了留君醉。
阿福看了香宝一眼,拎了水桶去厨房。
“范大夫。”见范蠡始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香宝老老实实地打招呼。
“开一家……嗯……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吗?”范蠡笑得很和气。
香宝怯怯地点头。
“很好的想法啊。”范蠡笑得越发地和气了,“要我借钱给你吗?”
借钱?香宝两眼放光,猛点头。
“那也不难,可是我有什么好处呢?”范蠡微笑。
好处?香宝呆了呆,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
“等你想好告诉我。”微微一笑,范大夫高深莫测地飘然离去。
留下在原地啃手指甲的香宝,还在想着给他什么好处好呢……
香宝冥思苦想,准备找阿福去讨个主意,刚到阿福门口,忽然看到一个俏丽的身影先一步进了屋子。
咦……那不是甘大娘花大价钱请来的摇钱树秋雪姑娘吗?
香宝窃窃一笑,极不厚道地躲在门边偷窥。
“秋雪姑娘?”阿福看到秋雪姑娘很是惊讶,忙让座,又倒茶,殷勤得很。
香宝躲在门边,看得津津有味。
“这里又脏又乱的,秋雪姑娘怎么就来了?”阿福憨憨地笑,有点不好意思。
秋雪抿唇一笑:“上回见你的衣服破了,就给你做了件衣服,也不知合不合身。”
说着,她将手中的衣服递上。
阿福忙推却:“这可怎么好意思……”
“就当……谢你上回去接我啊。”秋雪嫣然一笑。
“谢谢秋雪姑娘,可那是甘大娘吩咐的,是我分内的事。”阿福忙道。
香宝暗骂阿福那个木头疙瘩脑袋,人家姑娘都送上门了,他居然如此不解风情!
“莫非……你嫌弃我……”秋雪垂下眼帘,楚楚可怜。
阿福慌了手脚:“这这这……我收下便是了,谢谢姑娘。”
秋雪这才笑了。
香宝咂嘴,随即脑中灵光一闪,要不……做件衣服给范蠡,讨好讨好他?
嘿嘿笑着,香宝蹑手蹑脚,悄悄离开。
说干就干,香宝立刻回到房中翻出莫离做的冬衣开始仔细地研究。
“香宝?”莫离一回来就看到香宝端端正正地坐在她的床上,抱着那件还没有做完的冬衣瞧。
“文种找到你没?”放下手中的冬衣,香宝眨了眨眼睛,道。
“你这多嘴的丫头,出卖姐姐,又赚了多少?”莫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香宝嘿嘿地笑。
当天下午,香宝便挖出了她的宝贝匣子,拿了钱跑到集市去买料子。
回想起前两回去市集不堪回首的经历,香宝特意把钱都揣到怀里,准备买了料子就回留君醉,一刻也不多待。
市集上热闹得很,香宝一步三回头,不知不觉放下了心思,还买了些零嘴边走边吃,不亦乐乎。
果然不是甘大娘派出来公干就是轻松自在啊。正得意着,忽然见前面围了一群人,香宝好奇地跑上前去看热闹。
原来是几个壮实的汉子正在踢打什么东西,香宝个子矮,隔着人群跳了几跳,也没看清那个被踢打的是什么东西,只看到黑乎乎的一团瘫在地上,像破布袋一样无声无息。
“打死这个小偷!打死他!”
“敢偷本大爷的东西!你活腻了!”
那些人高声大骂,围观的人也骂,还吐口水。
香宝怔了一怔,小偷?莫不是他?
钻进人群,香宝看得清楚了些,虽然那衣服被踩在地上变成黑乎乎的一片,但依稀可辨出一抹红色来。
果然是卫琴。
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黑色的长发纠结着沾染了泥土,脏兮兮地覆在脸上,比叫花子还不如。
一只大脚踩在他的头上,他也不动。
忽然想起那一日他闭着眼睛叫娘的模样,香宝有些心疼,早知道那一日骂他时就不该说不能偷穷人的钱。
眼下可怎么办才好。
“呜哇……”干嚎一声,香宝冲了出去,扑在地上抱住了那只踩在卫琴头上的脚。
被她那么一叫,围观的人都呆呆地看着香宝。
“各位大叔大爷,你们饶了我弟弟吧,他脑子不好使的,就算打死也不济事,何苦脏了各位大爷的脚……”香宝哭喊。
“他偷了我的钱怎么算?”当中一个壮硕的汉子眼瞪得比铜铃还大。
“呜哇……”香宝放声大哭。
“天可怜见的,你们的爹娘呢?”围观的一个老人家看不过去了,上前问道。
“呜呜,没了……”香宝揉了揉眼睛,不敢真哭。
“唉,算了吧算了吧,跟两个孩子较什么劲。”有人开始劝道。
“算了算了,当自己倒霉。”挥了挥手,几个打人的汉子扭头走了。
围观的人也散了。
香宝低头,看向蜷缩在地上的卫琴。
“你怎么样?”伸手拨开覆在他脸上的长发,香宝问道。
“快……走……”卫琴挣扎了一下,咬牙道。
“啊?”香宝愣了愣,“没关系的,他们不追究了,他们已经走了。”
“丑八怪……快走!”卫琴挣扎着撞了她一下,把香宝撞进街边的草垛里。
香宝正一头雾水,忽然从街角走出几个陌生的男人,一看就是坏人。坏人已经很可悲了,更可悲是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长得歪瓜裂枣,那么明显地把个“坏”字写在脸上。
其中一个秃头抬脚踢了踢趴在地上的卫琴,露出一口大黄牙:“臭小子,死了没?”
“哼,这小子命硬得很,哪儿那么容易死。”另一人咧了咧嘴,笑道。
“明明就是个小偷,装什么清高!我告诉你,一天是小偷,你就一辈子都是小偷,你就是这个命!明天开始你再不拿钱来孝敬爷,我就剁了你的手,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几人笑着扬长而去。
香宝躲在草垛里发呆。
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着那几人走得没影了,香宝才匆匆从草垛里爬了出来:“他们是谁?他们逼着你当小偷吗?”
卫琴闭着眼睛不理她。
“你说话呀!”香宝推他,才发现这家伙竟然手脚都被绑着。
刚刚那些人说他偷东西,可他手脚都被绑着,怎么偷?
“是不是他们逼你?是不是啊?”
卫琴哼了哼,还是没理她。
香宝费力地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正想扶他起身,忽然感觉头上多了几道黑黑的人影,抬头一看,刚刚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都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
“我说这小子这几日怎么怪怪的,不如以往听话了,原来是藏了姑娘。”
卫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香宝护在身后:“你们别动她,我明天就给你们孝敬钱。”
大黄牙笑了起来:“这丫头看起来不错,虽然长得丑了些,到底还是个姑娘。”
香宝闻言,悄悄往卫琴身后缩了缩。
“你们别动她,我明天给你们拿双倍的钱来。”卫琴咬牙道。
几人面面相觑,随即哄堂大笑:“这小子还懂怜香惜玉啊。”
“算了算了,这丑丫头你爱留着就留着吧,明日再不拿钱来,小心我剁了你的手。”
香宝暗自吁了一口气。
刚放下悬着的心,忽然感觉脸上有凉凉的一点,香宝抬头一看,哇呀呀,不得了,下雨了!
老天爷都跟她过不去。
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上的“胎记”,香宝怕它被雨给冲得掉了色。
“可恶,居然下雨。”大黄牙回头看了卫琴一眼,“带着这丑丫头跟我们回去吧,明儿个天晴了再干活。”
卫琴知道脱不了身,只得先把她带在身边,伸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回头一看,香宝正捂着左脸,雨水从她的指缝流下,带着一缕淡淡的红。
看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卫琴皱眉。
“还不走,在磨蹭什么?”
卫琴拉下她的手,沾了自己的血抹在她的脸上。
一抹淡淡的腥甜在脸上蔓延,香宝怔怔地看着他。
“别发呆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