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略略有些潮湿的草堆里,香宝垂着脑袋不敢吭声儿,卫琴坐在她前面,替她挡去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是一间破屋,仅有一个房顶可以遮雨而已,中间燃着柴火。令香宝讶异的是,破屋里除了卫琴之外,还有三四个年纪稍大些的少年,皆是蓬头垢面,辨不清原貌。
“拿出来。”大黄牙敲了敲地,几个少年便纷纷上前,从脏兮兮的衣袋里掏出些东西来放在地上,有的是首饰,有的是银器,也有钱币,唯独卫琴什么也没有。
香宝看了看那个挡在她面前的单薄背影,他……真的没有再去偷东西,即使为此遭受了毒打。
啪的一声,卫琴又挨了一耳光。
他没动,由着那人打。
香宝心里没来由地一揪,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出怀里揣着的钱币,倒在地上:“这些都给你们,你们别打他了。”
卫琴却不领情,回头瞪了她一眼,又把她拉回身后。
大黄牙乐了,伸手一把将香宝拖出来:“这丑丫头倒也有情有义啊。”
卫琴握了握拳,摸到了一旁的木棒。
香宝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不防那人忽然拿起一旁的破碗,兜头一碗水冲着她浇了下去。
她脸上淡淡的红迅速化了开来。
那人呆了一下,看清楚香宝的样子后,眼睛都直了。
卫琴抡起木棒一棒子砸在大黄牙的头上,又快又狠,大黄牙哼都没哼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
香宝跌在地上,还没回过神又被卫琴扯回了身后。
其他人见大黄牙被打昏,大怒道:“杀了那臭小子!”
卫琴紧紧握着木棒,淡淡道:“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屋里另外几名少年忽然一拥而上,把剩下的几人敲晕了。
香宝呆呆地看着一切在突然之间发生。
“卫琴……怎么办……”看着倒在地上的大黄牙等人,几个少年面上露出了怯色。
漂亮的黑色双瞳抹上一层亮彩,卫琴抡着木棒走到刚刚被他敲晕的大黄牙身边,狠狠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直砸得那人脑袋都变了形才罢手。
那些少年面面相觑,皆下不了手。
“还等什么?”卫琴舔了舔干涩的唇,“你们现在就是想一辈子被他们当狗使唤也不行了,他们一醒,死的就是你们。”
此话一出,那些少年皆发了狠,将剩下的人都处理了个干净。
柴火噼里啪啦的响。
“不舒服吗?想吐吗?”卫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面前,漂亮的黑色眼睛看着她,似笑非笑。
香宝看着他漂亮清秀的脸上青青紫紫,看着他微微肿起的眼角,忽然伸手,想替他抚去嘴角的血迹。
卫琴仿佛被烫着了似的,猛地后退一步。
香宝的手落了空。
“以后我开了歌舞坊,你来帮忙好不好?”弯了弯唇,香宝竟然对他笑。
卫琴看着她。
香宝笑得连眼睛都弯了:“你来帮忙,我有好吃的都分你一半。”
卫琴看着她,那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
红红的火光映衬下,香宝无瑕的脸庞如玉一般莹润,看直了几个少年的眼睛。
卫琴一个一个瞪了回去,回头一脚踢散了柴火,扯着香宝出了破屋。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那些散开的柴火迸发出火星,不一会儿,那破屋便着了起来。
“看,烧着了。”卫琴忽然回头,对着香宝笑,很天真的笑容,仿佛他做了什么值得夸奖的事情一般。那样天真的笑容,跟刚刚那个怨毒的少年判若两人。
火势越来越大,那破屋连着那些尸体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堆焦炭。
卫琴的唇微微勾起,他黑亮的双瞳映着那雄雄燃起的火焰,带着令人目眩的色彩。那不应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应该有的眼神,那样的怨毒,令人不寒而栗。
“卫琴……”香宝扯了扯他的衣袖。
卫琴没有理他,略带敌意地看向她身后的方向。
“香宝。”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香宝怔了一下,扭头去看,骑在马上的那个人,竟是范蠡。
“范大夫?”
“你姐姐很担心你,托我来找你。”范蠡跃下马,道。
香宝垂下眼帘,回头去看卫琴,他已经带着那几个少年离开了。
“香宝,该回了。”范蠡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道。
香宝看着卫琴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由着范蠡扶她上马。
范蠡坐在她身后,缓缓策马前行。
“在想什么?”见她一直低着头,范蠡轻问。
许久,没有听到她回答,范蠡好奇地低头看她。
香宝脑袋一颠一颠的,睡着了。
范蠡失笑。
回到留君醉的时候,莫离正面色焦急地站在门口等,文种在一边陪着。
远远地见范蠡带了香宝回来,莫离松了一口气,迎上前。
“睡着了。”范蠡抱了香宝下马,放轻声音笑道。
“香宝。”莫离没好气地把香宝摇醒。
香宝揉了揉眼睛,半睁着惺忪的睡眼嘟哝:“姐,饿了……”
莫离瞪她半晌,也忍不住笑了。
后来香宝一想起这事,就悔不当初,早知道卫琴要烧了那屋子,她就该把自己的钱都扒回来,真是太浪费了……
买布料的计划泡了汤,香宝只得从莫离那儿偷来了针线布料,开始她的梦想之路。
做什么好呢?做一件袍子吧!
捣鼓了一整天,十个手指头伤痕累累,香宝苦不堪言。
为了香大娘的梦想,拼了!
“香宝,你这是要做给谁的?”香宝正研究着该从哪儿下刀,莫离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
香宝吓了一跳,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给谁的?”莫离看着床上那件抹布一样的袍子,笑问。
“范蠡。”香宝老实回答。
闻言,莫离眉头微皱。
“怎么了,姐姐?”香宝腻到莫离身边,挽着她的胳膊撒娇。
“你喜欢她?”莫离忽然问道。
香宝立刻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咳咳……”
“香宝,我不喜欢那个人。”莫离轻轻托起她的脸,眸中一片黯然。
“为什么?”香宝眨了眨眼睛,问道。
莫离轻笑着刮她的鼻子:“不知羞的小丫头。”
香宝嘿嘿地笑了。
经过不懈的努力,香宝终于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件袍子,喜滋滋地看了半天,洗了洗,晾了起来。
晾完衣服,回头正好看到阿福,香宝笑眯眯地走上前,指了指那晾着的袍子:“阿福哥,你猜这是谁做的?”
阿福抬头一看:“咦?这不是春喜的抹布吗?怎么在这里?”
香宝的脸黑了半边。
“呃,不是不是,这不是春喜的……”见香宝面色不善,阿福忙补救,“这一定是莫离姑娘的。”
香宝另外半边脸也黑了。
“阿福,这是香宝做的袍子。”秋雪远远看着,走上前,笑着说。
香宝忙点头,顺便瞪了阿福一眼。
阿福憨憨地摸着后脑勺,笑了起来。
秋雪看了香宝一眼,微笑着道:“香宝,甘大娘让你送些茶水到她房里去。”
香宝应了一声,忙跑去了。
匆匆端了茶水,香宝脚不沾地地跑到甘大娘房门口,敲门。
“谁啊?”
“香宝,送茶水来了。”
里头静默半晌,门开了。
见甘大娘亲自给她开门,香宝有点受宠若惊,忙端了茶水奉上。
“进来吧。”甘大娘看她一眼,道。
香宝忙跟了进去。
端了茶水坐下,甘大娘低头吹凉,看向站在一旁的香宝。
香宝乖乖站在一旁。
眉一挑,甘大娘冷不丁抬手,满满一杯凉茶都泼到了香宝的脸上。
香宝心都凉了,忙下意识地捂脸,却被甘大娘抓住了手。
“好一个精致的妙人儿。”甘大娘站起身,笑弯了眉眼,老如树皮的手轻轻抚上香宝的脸颊,“还是秋雪那丫头眼睛毒,这么个美人儿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我居然看走了眼。”
香宝低垂着眼帘,看着那双指甲涂得血红的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秋雪……
秋雪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了,那一晚,她在门口都看到了吧。
“来来来,大娘给你打扮打扮。”甘大娘一把将她摁在凳子上,满面笑容地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香宝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那张笑得满是褶子的老脸。
“甘大娘,衣服……”紫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又在看到香宝的模样后自动消音,目瞪口呆。
“来来来,帮香宝姑娘换上。”甘大娘道。
香宝姑娘?
等香宝换好衣衫,甘大娘的眼睛都直了,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笑得见牙不见眼。
斜斜地睨了一眼镜中那被打扮得俗艳的女子,再看看笑得花枝乱颤的甘大娘,香宝眨了眨眼睛,有些想笑,于是便真的弯了唇笑了起来。
她也成了一棵金光灿灿的摇钱树了。
不得不说,甘大娘是个极有手段的,香宝改头换面回到小院的时候,莫离竟然不在院中。
有些郁闷地坐在院子里,香宝托着腮帮子开始发愁。这分明就是甘大娘使的诡计,等莫离回来的时候,她八成已经由着甘大娘搓圆捏扁了。要是莫离回来看到她被整成这副德性,不被气疯了才怪。
晃了晃脑袋,香宝双眼蓦地开始放光,原来甘大娘还是下了血本的!她头上竟然顶着一枚金簪!金子啊金子!
香宝颤抖着小手将金簪摘下,放在嘴里咬了咬,乐得颠颠的。
一阵风似地冲回房里,香宝把头上的、身上的值钱的玩意儿统统都摘了下来,拿布一包,鬼鬼祟祟地走到马棚旁边的大树下,开始挖坑。
挖着挖着,挖到一根骨头,别想歪,不是人骨头,是肉骨头。
一看就是阿旺的,那家伙一定舍不得吃,把肉骨头藏在这儿,想不到阿旺那只笨狗居然跟她在同一个地方藏宝贝。啊呸呸……她怎么能跟一只狗想到一块儿去……
香宝嘿嘿笑着,把肉骨头丢在一旁,继续挖她的坑。
“汪!汪汪!”阿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看到自己的藏宝地被人觊觎,立刻抗议。
香宝才不理它,继续挖。
“汪汪汪!汪汪……”
无视之,继续挖。
终于,挖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她的宝贝匣子。香宝笑眯眯地蹲下身抱起匣子打开,把小布包放入匣子内,再把匣子放回坑中,填上土,拿脚踩踩,再踩踩,踩结实了。
“汪汪……”
香宝扭头,看到趴在一旁冲着她龇牙咧嘴直叫唤的阿旺,做了个鬼脸。
“啊!”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响起。
香宝吓了一跳,不得了,阿旺成精了!居然会尖叫!
再定睛一看,香宝拍了拍胸,虚惊一场,原来是春喜……
“春喜,你干什么……”
“你你你……你你你……”春喜颤抖着伸出手来,指着香宝的鼻子,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香宝顺着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迷茫。
“你是谁?”春喜大叫。
香宝一脸黑线:“香宝。”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是香宝……”春喜捧着脸,一脸惊恐万状地陷入自我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香宝沉默。
“不可能是香宝,不可能是香宝……”春喜一脸恍恍惚惚地跑了出去。
香宝保持沉默。
看着春喜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香宝晃了晃脑袋,扭头回自己的院子。
刚走到院子门口,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莫离回来了?香宝忙推门进去,却看到秋雪正坐在院中抚琴。
见香宝进来,秋雪放下琴,站起身来。
“你不问我为什么?”秋雪看着香宝,微笑,眼中有一抹得意之色。
“为什么?”香宝从善如流地问道。
“因为,我看不惯。”
“哦?”香宝好奇地睁大眼睛。
“同是一个父母,凭什么莫离必须抛头露面,你却可以安然无忧?同在留君醉,凭什么我必须满身脏污,你却可以不知天高地厚?”秋雪加深唇边的笑意,“老天爷赐你一张绝世容颜,你又岂能置身于红尘之外?既然天意如此,不如我来拉你一把。”
拉她进这红尘吗?
香宝抬手挠了挠脑袋,眯着眼睛笑。
“你笑什么?”秋雪微怔。
“因为姐姐说过,她想守护我的笑容。”香宝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进了房间,留下秋雪一个人呆呆站在门外。
不知道甘大娘用了什么手段,留君醉里来了一个神秘美人的消息瞬间传了开去,很快搞得街知巷闻。
留君醉的生意一下子红火了起来,然而虽然生意十分红火,甘大娘却是十分头疼,她万万没料到,香宝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不开窍的木头疙瘩,枉她亲自教导,结果几天下来,还是歌不成歌,舞不像舞。
抬手按了按发疼的脑袋,甘大娘看向低着头乖乖站在一旁的香宝,当真是个容貌无双的绝色美人儿。
“香宝。”看得略略有些失了神,甘大娘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唤她。
“啊,我在,什么事?”香宝回过神,颠颠地跑了过来。
甘大娘再度抬手捂住额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不开口是个美人儿,可是一开口能够吓死人!
“温柔点!走路成什么样子!”甘大娘大吼。
香宝吓了一跳,被裙子绊住脚,摔趴在地上成五体投地状。
甘大娘欲哭无泪。她一世精明,这回算是栽在香宝手里了,她早放出话去说今晚会让香宝上台,可是看看现在香宝这副德性,上了台还不把场子给砸了。
抹了抹脸,甘大娘示意站在一旁的小丫头带香宝去梳洗换衣。
打扮一新的香宝重新站回甘大娘面前,甘大娘的脸上才又有了笑意。
“甘大娘……”香宝刚张嘴,便被甘大娘瞪了一眼,吓得把话又吞了回去。
“等下你别开口,就这样站着就好。”甘大娘嘱咐道。
香宝只得点头。
拿面纱替香宝遮住脸,甘大娘亲自扶着她下楼。
楼下大堂里一片喧嚣,紫菲正在跳舞,春喜在一旁伺候,甘大娘扶着香宝下楼的时候,大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数十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香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