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前往伊斯特兰的旅程:巫士唐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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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死亡的忠告

1961年1月25日_星期三

“有一天你会教我有关培约特的知识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像过去一样,他只是看着我,好像我疯了。

在闲聊中,我多次提起这件事。每次他都皱眉摇头。这个动作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更像失望、难以置信。

我们原来坐在他屋前的地上,他突然站起来,他的头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地点了一下,示意我跟着他走。

我们朝南进入沙漠灌木丛。他在路上又一再说,我应该晓得我的自我重要感与个人历史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你的朋友们,”他突然转向我说,“那些认识你很久的人,你必须立刻离开他们。”

我觉得他疯了,他的坚持是很愚蠢的,可是我什么也没说。他窥视着我,笑了起来。

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后终于停下来,我正要坐下休息时,他却要我到二十码远的地方,大声而清楚地和一丛植物谈话。我感到不安与担忧。他的古怪要求让我难以忍受,我再次告诉他我无法对植物说话,因为我觉得这样做太荒谬了。他唯一的反应是,我的自我重要感太强烈了。突然,他似乎做了一个决定,他说,在我对这件事感到简单、自然之前,不用再尝试去跟植物说话。

“你想学习植物,可是却什么事也不愿意做。”他责备地说,“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我解释说,我希望得到有关植物使用方面的知识,因此我才要求他做我的资料提供者,我甚至愿意付钱给他。

“你应该接受钱的,”我说,“那样我们两个人都会觉得好过些。我就可以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因为你在为我工作,而我付你钱。你觉得如何?”

他不屑地看着我,下唇与舌头颤动,大力吐气,发出很难听的声音。

“我也这么想。”他说,然后疯狂地大笑起来,一定是因为我一脸惊愕的表情。

很显然,他不是一个我能够轻易应付的人。撇开他的年纪不说,他可是精力充沛,身体又是难以置信地强壮,我原来认为他年纪这么大,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完美的“资料提供者”。

我一直认为老人是理想的资料提供者,因为他们是如此衰弱,除了谈话之外,什么事也不能做。但是相反,唐望是一个麻烦的家伙,我觉得他既危险又让人拿他没办法。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位朋友说得没错,他是一名古怪的印第安老人,虽然不像我朋友说的那样大部分时间泡在酒精里,但却比那个更糟—他是个疯子。我再次感到以前有过的那种怀疑与害怕—这些我原来以为已经克服了的感觉,事实上,我毫无困难地说服自己回去找他。可是,当我发觉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时,心里不免觉得或许我也有点疯了。他说我的自我重要感是一个障碍,这种想法确实对我产生了影响。但是这一切都只是理智上能够接受的想法;一旦面对他的古怪行为,我就又会感到害怕,想离开。

我说,我相信我们非常不同,不可能和谐共处。

“我们之中的一个必须改变,”他说,眼睛看着地面,“而你知道是谁。”

他哼起一支墨西哥民谣,然后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光犀利,炯炯有神。我想要转移视线或闭上眼睛,但是,让我十分惊异的是,我无法挣脱他的注视。

他要我告诉他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我说什么也没看到,可是他坚持要我说出他的眼睛让我感觉到了什么。我努力让他了解,我唯一感觉到的是我的局促不安,以及他看我的样子让我非常不舒服。

他没有就此罢休,继续凝视我。那不是威胁或凶恶的注视,而是一种神秘的、令人不快的注视。

他问,他是不是让我想起一只鸟。

“一只鸟?”我叫道。

他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同时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不错,”他柔和地说,“一只鸟,一只非常有趣的鸟!”

他又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同时命令我回想过去。他以一种不寻常的确定说,他“知道”我以前看过那样的目光。

那时我觉得,这个老人不愿接受我满怀诚意的请教,反而每次都要向我挑衅。我挑战地回瞪他,他没有发怒,却笑了起来。他一拍大腿,跟着吆喝起来,好像在骑一匹野马,然后神情严肃地告诉我,重要的是不要和他作对,同时要我努力回忆那只有趣的鸟。

“看着我的眼睛。”他说。

他的目光异常犀利,给人一种感觉—让我想起什么,可是又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我想了一下,然后我突然明白了:不是他眼睛或头的形状,而是注视中一种冰冷的凶猛让我想起了老鹰的眼睛。那一刻,他正侧头看我,有一瞬间,我心中感到一片混乱。我以为我看见了一只鹰的形象,而不是唐望。那形象一闪即逝,而我心中很乱,没有再去注意它。

我很兴奋地告诉他,我可以发誓,我在他脸上看到了老鹰的样子。他又是一阵笑声。

我在老鹰的眼中看过那样的眼神。在孩童时代,我常常猎鹰,祖父说我的技术不差。他有一座养鸡场,老鹰对他的事业是一项威胁。射杀鹰不仅是经营农场必须做的工作,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曾经被老鹰的犀利目光纠缠了很多年,一直不能忘怀,可是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我以为我已经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

“我以前常常猎鹰。”我说。

“我知道。”唐望自然地回答。

他的语气如此肯定,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觉得他真是荒谬的家伙,居然敢宣称他知道我猎过鹰。我对他感到极端鄙视。

“为什么这样愤怒?”他以真心关怀的语气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以很不寻常的方式查问起我来。他要我再度注视他,告诉他那只“非常有趣的鸟”的事情。我努力和他作对,出于对他的蔑视,我说没有什么好讲的;但是又禁不住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知道我猎过鹰。他没有回答,反而再次批评起我来,说我是一个粗暴的家伙,任何刺激都会让我“口吐白沫”。我抗议,说他错了。我一直觉得我相当随和、平易近人。我说都是他的错,他的言行出人意料,让我失去了控制。

“那么你为什么要发怒?”

我检讨了一下自己的感觉与反应。我真的没必要对他发怒。

他再次坚持要我看他的眼睛,告诉他那只“奇怪的老鹰”的事。他改变了字眼,原先他用的是“非常有趣的鸟”,现在变成“奇怪的老鹰”。字眼的改变引起我个人情绪的变化,我突然觉得很伤感。

他的眼睛眯成两条狭缝,同时用非常夸张的语调说,他正“看见”一只很怪的鹰,而且重复说了三遍,仿佛就在眼前。

“你不记得了吗?”他问。

我一点都不记得。

“那只鹰有什么奇怪的?”我问。

“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他回答。

我坚持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因此也不能告诉他什么。

“不要和我作对!”他说,“抵抗你的懒惰,好好回想。”

我花了一段时间想弄懂他的意思。没想到我也可以很努力去回想。

“那时,你常常看到很多鸟。”他仿佛在暗示我。

我告诉他,在孩童时代,我曾经在农场上住过,捕获过几百只鸟。

他说,如果如此,我要记起其中猎过的有趣的鸟,应当不是很难的事。

他询问似的看着我,好像刚才给了我最后一个暗示。

“我捕获的鸟太多了,”我说,“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只鸟很特别,”他耳语般地悄悄说,“是一只鹰。”

我再次思忖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他在逗我还是认真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催我去回想。我想我无法要求他停止这个游戏,只能陪他玩下去。

“你说的是一只我猎过的鹰吗?”我问。

“是的。”他闭着眼睛小声地说。

“是在我小时候发生的?”

“是的。”

“可是你说,你现在就看到眼前有一只鹰。”

“一点也没错。”

“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我在想法子让你回想。”

“什么?天哪!”

“老鹰像光一样快。”他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感到心跳停止了。

“现在看着我。”他说。

但是我没有看他。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模糊。我整个人被惊人的回忆所淹没。那只白鹰!

事情得追溯到我祖父在数完他的鸡后,大发雷霆,因为小鸡每天总是莫名其妙地少几只。所以,祖父就率领我们进行一场严密的监视。经过几天日夜的守望,我终于看见一只大白鸟爪上抓着一只鸡倏然飞走,行动迅速,显然它熟悉路径。它从树后突然扑出,抓住鸡,再从两座鸡舍中间的开口处飞走。前后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祖父几乎没有看到,但是,我看到了,那是一只鹰。我祖父说,如果是只老鹰,那一定是只白色变种的鹰。

我们开始狩猎白鹰。有两次我几乎要逮住它,甚至迫使它把猎物丢下,可是最后它还是逃走了。它速度太快,而且非常聪明:从此以后,它再也没有到祖父的农场猎食。

要不是祖父激励我去猎这只鸟,我可能会忘掉这件事。有两个月时间,我满山遍野地追猎这只白鹰,我熟悉了它的习惯,几乎能凭感觉知道它的飞行路线,但是它的速度及神出鬼没总使我扑空。我敢夸口说,每次碰上它,我都能让它没法把它的猎物拿走,但是我始终无法抓到它。

在我对付白鹰的两个月里,只接近过它一次。那一次我追踪了它一整天,十分疲倦,就坐在一棵高大的桉树下睡着了。突然一阵鹰的叫声把我吵醒,我睁开眼睛,不敢动弹。看见桉树的顶梢栖着一只白色的鸟,就是那只白鹰。追踪总算可以结束了,接下来将是困难的射击。我仰卧在地上,那只鸟背对着我。这时一阵风吹来,我赶紧利用风声的掩饰,拿起来福枪瞄准白鹰,我想等鸟转过身来或它开始飞时再射击,这样才不会射空,但是那只鸟一动也不动。为了瞄得更准,就必须移动位置,但那只鹰的速度不容许我做任何移动。我认为我最好的选择就是等待,于是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这段漫长的等待,也许是当下那种天地间唯我与鸟的寂寞感影响了我。一阵寒意突然从我背脊直冲上来,我站起来跑开了,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那只鸟是否飞走了,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举动。

我从来没有把我最后的举动与那只白鹰联系起来,只是很奇怪我竟然没有射杀它。以前我射杀过几十只鹰。在我生长的农场上,射鸟或猎杀其他动物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说这个故事时,他非常注意地聆听。

“你怎么知道白鹰的事?”我说完后问他。

“我‘看见’了。”他回答。

“在什么地方?”

“就在你面前。”

我已经不想再争辩了。

“这一切代表的是什么呢?”我问。

他说像那样的一只白鸟是一个征兆,不射杀它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的死亡给了你一点小小的警告,”他用神秘的语气说,“死亡来临时,永远像一阵寒意。”

“你在说什么?”我很紧张地问。

他的故弄玄虚实在使我紧张。

“你很懂鸟,”他说,“你也杀了许多鸟。你知道如何等待。你曾经耐心等待了几个小时。我知道这一切,我正在看。”

他的话在我心里造成了很大的慌乱,我想最让我不快的就是他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他对我生命中我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事情却如此武断,这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我陷入了沮丧,没有发现他靠过来,直到他在我耳边细语才注意到。起初我听不懂,于是他又重复了一次。他要我很自然地转过身去看左边的大石头。他说我的死亡正在那儿瞪着我,如果我在他发信号时转过身去,也可以看到它。

他用眼睛给我发信号。我转过身去,我想我在岩石上看到了一点闪动,我的身体感到一阵寒战,腹部肌肉不自主地收缩。我感到一阵震荡、一阵痉挛。不一会儿,我恢复了镇定,向他解释说刚才看到的光影闪动是因为转头太快造成的视觉上的幻觉。

“死亡是我们永恒的伴侣,”唐望以最严肃的语气说,“它永远在我们的左边,一臂之遥。在你监视白鹰时,它也在监视你,它在你耳边低语,于是你感觉到了它的寒意,就像今天一样。死亡永远在监视你,直到有一天它轻轻碰触你。”

他伸手轻触我的肩膀,同时用舌头做出低沉的咔啦声。这个效果足以令人丧胆。我几乎想吐。

“你这个男孩,偷偷地潜行追踪猎物,也知道耐心等待,就像死亡的等待。你非常清楚死亡就在我们的左边,就像你在白鹰的左边那样。”

他的话有着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我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唯一的防卫就是埋头把他说的一切全部写下来。

“如果我们知道死亡正在潜猎我们,又怎能感觉自己如此重要呢?”他问。

我觉得他并不是真的要我回答,而且我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我被一种新的心情控制着。

“当你不耐烦时,”他继续说,“你应该转向左边,向死亡寻求忠告。如果死亡对你打个手势,或你瞥见了它,或者你只要感觉它在那儿守望你,你就可以抛弃许多令人心烦的琐事。”

他又靠过来,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如果我照他的信号,迅速转向左边,就可以再度看到死亡在石头上。

他向我使出了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眼色,可是我不敢转头。

我告诉他,我完全相信他的话,他可以不必再强调这件事,因为我已经吓坏了。他又一次大笑。

他回答说,再怎么强调死亡也不为过。我争辩说,老是谈死亡对我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只会带给我不快与恐惧。

“胡扯!”他大叫道,“死亡是我们仅有的明智忠告者。当你觉得一切都不顺利,一切就要完蛋的时候,转身问问死亡事实是否如此。你的死亡会告诉你,你错了;除了它的触摸之外,一切都无关紧要。它会告诉你:‘我还没有碰你呢!’”

说完,他摇着头,似乎在等我的回答。我什么也没说,我的思潮在奔驰。他的话大大地打击了我的自我中心主义。在死亡的提醒下,对他的愤怒成了天下最无聊的琐事。

我觉得他完全清楚我心境的变化。他已经使局面倒向他那一边。他微笑着,开始哼起一支墨西哥曲子。

“是的,”他停顿很久之后,柔声说,“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改变,而且要快。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再次学习,知道死亡是猎人,总是站在我们左边。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寻求死亡的忠告,抛弃那种可憎的琐事,这些琐事只属于某些人,他们以为死亡永远不会碰触他们。”

我们沉默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又开始往前走。我们在沙漠灌木丛中漫游了好几个小时。我没有问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有没有都无所谓,他让我重温那种遗忘了好久,不需任何理性目的、随意漫游的纯粹乐趣。

我要求他再让我看一下在石头上瞥见的东西。

“让我再看一下那个阴影。”我说。

“你是指你的死亡,对吗?”他回答,语气带些讽刺。

有一会儿我不大愿意用那个字眼。

“是的,”我终于说,“让我再看看我的死亡。”

“现在不行,”他说,“你太硬(solid)了。”

“什么?请再说一遍。”

他开始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的笑声不再像过去那样无礼而令人讨厌。我不认为笑的声调、大小、笑意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我的心情。从死亡随时会降临的观点看,我的恐惧与恼火都失去了意义。

“那我和植物说话好了。”我说。

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现在好得过分了,”他说,仍旧笑着,“你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要稳住。现在没有必要和植物谈话,除非你想知道它们的秘密,而且要那样做,你得有非常坚定的意愿才行。因此省下你的好意,不需要去看你的死亡,只要感觉它在你的身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