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得……”萨仁格日乐扭头望东,露出厌恶的神色:“皇帝爷爷的大房子里煞气冲天,还有好多好多黑云。我不喜欢,总觉得,那里会死很多人。我要小心看护阿当罕哥哥,不让他在那里殒命。”
紫荆惊疑不定。东边,是乾泰宫的方向。“你看得见那些煞气?”
“看得见啊!”萨仁格日乐点头。“我还看得见,有很多很多老爷爷……嗯,还有叔叔和哥哥们,都在黑气漩涡中,嚎叫着我听不懂的话!”
“你是说……煞气里有人魂?”
“嗯!”萨仁格日乐又是点头“我们北狄草原上最尊贵的萨满,修炼的不止祈祷之术,更多的是役魂之术。尚未化魔的厉魂,向来都是看得见的。那一大片黑气里的人,都和皇帝爷爷一样,戴着很重的头冠呢!”
紫荆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一遍,忽然领悟——同陈康一般戴大冕的厉魂,正是后陈的国君们!
“那你是否知晓,乾泰宫中为何会有煞气?”
“详细的原因不知道。”萨仁格日乐摇头:“但有一处可肯定,这样巨大的煞气,并非日月积累便能形成。因为再厉害的亡魂,在世间待久了,若不成魔,便会化为烟云,自行散去。黑气里有一些长达百年,已至消散年限的爷爷,可是他们不但没有散,反而看起来更厉害了!嗯……我猜……是很厉害的萨满施了术法,催动煞气凝聚!”
“这……竟然……”紫荆没想到竟从一个七岁女童口中闻此大隐秘,当下心神大乱,急急问道:“可有应对之法。”
萨仁格日乐沉默半响:“我说了,那个萨满很厉害,修为大概比你我都高……”
那便是无法可解么?
紫荆想来想去,觉得无从下手。只得将此事暂且按下,望着萨仁格日乐,又是心念一动。
“你说你们萨满平日习役魂之术,那你能驱使一个附身于孕妇身上的死魂离开她的身体么?”
“我不知道……”萨仁格日乐想了许久,摇头继而点头:“不过我们平日确实习有此法,我能试试。”
“多谢!”
紫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却听萨仁格日乐道:“不过,我是阿当罕哥哥的护卫,一举一动都要经他授意。紫荆姐姐要先求得他的同意哦!”
“那你告诉唐先生,请他尽快做决定好么?”
“好!”
待萨仁格日乐离去,紫荆蹙眉沉思。
她是为了劝诫陈康,才随陈齐入安康城,可是随着自己卷入后陈皇家的内斗,却发现皇宫如千丈水潭,深不可测。
以前她瞧见乾泰宫中的煞气,虽是惊骇,却以为那是后陈皇宫经六百前日月变迁,日然累积怨气而化形。但如今,既然知晓那些煞气出自人为,紫荆再不能坐视不理。
此处,竟然还藏着一个道术高手。
并非她与萨仁格日乐这般资质虽高,却或是半道出家,或是年幼的道行浅薄之辈。
能催动那样巨大的煞气,必定是真正的高手。
他在乾泰宫中所做的布置,是以牺牲许许多多的性命为前提。
这样的恶人……到底是谁?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夜,紫荆向陈康“告假”,又寻个由头,同陈齐说了请萨仁格日乐为杨玉坤驱除鬼气一事。
此时陈齐已从杨玉坤口中知晓她“谋害”杨秀宁的动机,心中愤懑难平——那女人口口声声说爱他,便是与人私通!
口口声声说爱他,便是将不用理会也必死无疑的杨秀宁害死!
口口声声说爱他,便是为将死之际还要用享王妃的身份为他平添麻烦!
她可曾想过他该怎样向陈康、向朝中群臣以及天下交代?
疯子!简直不可理喻!
想来杨秀宁会那样坦然赴死,此刻应正在九天之下捧腹大笑——纵使她的儿子倒台,临死前她还能利用自己的蠢侄女,将他置于风口浪尖。
陈齐活了十七年,虽然并未真正倾心过任何一名女子。然而于他心中,始终存了一份与自己身份相悖的善念——那便是以前他曾与明霞公主所言,他想真心疼爱自己的孩子。
纵使身为帝王之子,纵使将来要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后宫的女人,很难有真心爱他并未他真心所爱的。但是,未来的每一个孩子,他都会去疼爱。
故而,纵观陈齐其人,实则对孩子们的母亲也存了一份期待。
那是他最后一丝天真。
如今,杨玉坤予他心底这一丝柔软,给予重重一击。
——女人心,海底针。
陈齐虽然也是自私之人,却未想到,女人的心思,能自私得这般扭曲。以“爱”为名,这般理直气壮地做出害人害己之事。
故而此刻,陈齐恨不得杨玉坤赶快去死,听到紫荆建议,连声答应下来。
“此举可行。冠人于阿当罕薛禅……不,长生可汗有恩,还有劳冠人多费心,说服他借人。”
陈齐虽说得客气,却是面色青白,一字一句都浩了极大的耐力。
紫荆瞧了,有些害怕,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得颔首。
“唐先生应会应允。”
“此外,还有一桩更为紧要之事……”紫荆沉吟再三,将乾泰宫中所见煞气的真面目说了出来。
乾泰宫聚煞的后果,确实要比杨玉坤的鬼胎严重多了。陈齐听后,怔了许久,才道:“享王府中有怨气,那女人怀着鬼胎……乾泰宫中干脆是先祖亡魂聚集成煞!这后陈皇家,何时成了妖魔鬼怪的巢穴!”
紫荆心中一动。
她入尘世以来,从后陈皇家,尤其是陈齐身边所见,非比寻常。这魍魉横生的现状,是否寓意着什么?
但她因自己也无计可施,并未将疑虑说出口。
“在乾泰宫催煞之人,远比我道行高深,殿下彻查时请务必小心。”
彻查么?
陈齐苦笑。当今世人重道,尊道门中人为人间活神仙,但那是在民间。若涉及到了皇家,便是再正当的道术被有心人一传,也会成为魇魅术。故而,几百年来后陈皇家对于道术的态度其实同他们处理政事的态度一般——敬鬼神而远之。
虽然四年前陈康打破皇家惯例,沉迷于金丹术,招进了些行踪诡秘的道门中人,此事并非无迹可寻。若真的彻查起来,对天下道家不啻为一个大打击。届时,他恐怕又得罪了同为道门中人的紫荆。
若是小时候,陈齐不屑于神神道道的事,彻查一番自然未尝不可。然而事道如今,他也是受过紫荆恩惠的,一番大动作下去,又怕同为道门中人的紫荆生出想法。
细说起来,路上请紫荆出手,入了安康城,亦是请紫荆出手救治陈康。收拾杨玉坤,也要靠阿当罕薛禅手下那名萨满。他也是靠着“魇魅术”有了今日。此事不可能不传出去,届时陈祥一系会不会利用紫荆之事来打击他,未尝可知。
闹开了,不利于自己。不如……
陈齐心中有了计较,又苦思良久,轻声道:“此事确实骇人,不过皇宫之中异象横生,传出去恐怕人心动摇。须暗中进行,从长计议。”
而后细细解释了一番,将他身陷其中的厉害关系略过不提,只道后陈是天下第一大国,自有大国的气度。与道术有关之事,不能浮上台面。
紫荆知道陈齐定然会有自己的做法,只是见不得人命折损,听到陈齐保证会暗中细查之后,连连颔首。可陈齐省略了自己处境,但就事论事所分析出来的其种种利害,紫荆仍是不明。
这种不得不去想的日子几时能到头呢?
紫荆觉得心累。但见烛光之下,陈齐却说得仔细,一字一字,娓娓道来。俊美的脸上未见倦意,唇角甚至微微洋溢着笑,映着悦动的烛影,自称一幅动人心魄的美景。
朝事、政事、宫中之事、天下之事,种种事件如洪水漫天盖地向紫荆涌来,将她淹没。而陈齐这种人,却是生来注定在种种要在种种家国事的纠缠中游得如鱼得水。
离殿下远些。
杨玉坤的话又一次浮出脑海。紫荆此时觉得杨玉坤虽有些偏执,此话也确实说得无错。
她与他本来就是不同的人。靠得近了,紫荆只会迷惑。
但享王殿下大约是不会迷惑的。紫荆暗想:他做事自有主张,不会为别人的想法改变分毫。她并不觉得这样不妥,她那随波逐流式的“随本能而活”,与陈齐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随本能而活”,实则都是同一种东西。因而,此刻紫荆觉得,她了解陈齐此人。
正因了解,远观就好,其实不必靠他太近。
——他有他的立场,无论他日后做错了什么,此刻都由朕这父亲替他赔罪。
陈康的话也自耳边响起。
紫荆心念一动,几乎脱口而出:“最后尚且有一事,陛下的身体,眼见快康复了。若是萨仁格日乐小妹妹的驱魂之术管用,娘娘那边的事也能告一段落。之后,我想……”
“冠人接下来打算如何?”
陈齐饶有兴致地问。
紫荆想了想,摇头。
“此事……还是待我明日回来后再说……”
“冠人明日要去哪里?”
陈齐并不知晓阿当罕薛禅替孙成虎传口讯约紫荆相见之事,紫荆将此事道来。陈齐听到紫荆出宫是为了见孙成虎,心中忽生不悦。
“冠人,你现在还是‘绢夫人’,宫中有人认得你,此时去宫,怕是不妥。”
“陛下也是如此说,不过后来他又说,‘宫中憋久了,出去见一见朋友也无妨’。”紫荆尴尬道:“况且进宫以来便没见过孙大哥,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我很想念他。”
“孙大哥?”陈齐听着很是刺耳。
“就是孙将军。”紫荆坦坦然道:“我与孙大哥在赶赴安康城途中结缘,后来约定,如世间朋友一般相称。他唤我紫荆,我唤他‘孙大哥’。”
“他唤我紫荆……”
“约明日相见……”
几乎是转瞬之间,陈齐便明白孙成虎如此做的用意。心中暗想真是猜不出,孙成虎会喜欢上紫荆。陈齐自己正受着女人带来的苦,看了一眼神色坦然的紫荆。
身为道门中人,紫荆大约是不懂男女情爱的,可怜孙成虎一番心思,也不知她能明白几分?
但陈齐转瞬之间,却又想到了——这样的女子,心思也不会如杨玉坤之流难以猜测。
若是她恋上世间男子,又会如何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