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时百感纠结。既想看到那一幕,又隐隐约约觉得很不高兴,却说不出不悦的缘由。
“孙成虎也不知道避嫌!”
因而,陈齐滞了半响,一甩袖子,低声道。
“避嫌?避什么嫌?”紫荆不明就理。
陈齐语塞。
是啊?避什么嫌?于紫荆而言,她不过是去见一个朋友。而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叫孙成虎避嫌。
“孤失言了,冠人见谅。”
待紫荆退下,陈齐唤来内监福达。
“福达叔,听闻你幼年曾拜入道门,你在宫中住了数日,可有察觉,宫中有煞气?”
“煞气……”福达没想到陈齐竟会问此事。“老身幼时的确在天理门道观中住过两年,也曾有幸拜观中道长为师。不过老身资质愚钝,连皮毛都未学到半分,殿下所言之事,老身不明。”
“煞气……”福达没想到陈齐问的竟是这一桩,当即额上有些冷汗:“老身幼时的确在天理门道观中住过两年,也曾有幸拜观中处机道长为师,不过老身资质愚钝,连皮毛都未学到半分,殿下所言的‘煞气’,并未有所感应。”
“福达叔不必拘谨,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此事又事关重大,福达叔务必要对孤说真话。”
“这……”
福达犹疑再三,微微颔首。而后一面左顾右盼,一面关上门窗。末了跪到陈齐身边,以仅能他们两人的语量轻声道:“殿下,确实如紫荆冠人所言,这宫中有煞气。老身资质不如紫荆冠人,虽不曾亲眼见到,但乾泰宫之地,稍微些道术根基,不……哪怕是如老身这般仅是有些天资的,去到那头,恐怕都会有些不适应。”
“那你为何不曾告诉孤?”
陈齐语塞,紫荆所言果然无错。
福达听到这有些质问意味的言语,赶紧跪下身来,连连磕头:“宫中不言怪力乱神,老身怕说出来,徒惹惊慌。况且,殿下以前不是从不议论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么?”
“孤不议论,是因为它们与我所图并无干系。如今既然已经扯上干系,自然还需弄个分明。福达叔快起来。”
言罢,陈齐伸手虚扶了福达一把。福达赶紧趁势起身,唯唯诺诺道:“殿下便是这性子最是清明。无论什么路数的神神怪怪,遇到了,便是神明也要收为己用,没遇到,则一律都是怪力乱神,并不加以理会。老身若不是今生有幸遇到殿下,现在还不知在宫中哪个角落里自生自灭,也不知能否活到今日……”
福达说得动情,竟怀念起旧日来。
原来,福达本是后陈一官吏的幺子,幼年生得一双好眼,能看到凡人所不能见的魍魉魑魅,六岁时被家人寄养于天理门名下的处机观。福达同观中道长拂尘子生活了两年。拂尘子道长深知福达虽有资质,毕竟官宦人家的儿子,不会随随便便入了道门,两人之间结不下尘缘。故而这两年虽对福达照顾有加,却不许他唤自己师傅。
两年后,福达的父亲卷入一桩贪污案,革官撤职,一家人好不凄惨,已无力负担处机观的奉养,只得将福达接回家去。临行前,拂尘子赠福达一张道符,要福达带在身边,如此便不会看见那些不该见到的。待元阳初泄,成了真正男子,以后便统统看不见了。
而后随着福达日渐长大,果然如拂尘子所言,慢慢地,福达的感觉越来越迟钝,有时即使不将道符带在身上,仍然看不见魍魉魑魅。而福达家中的境遇则是越来越差,终于,在一个米缸里再也舀不出半粒米的冬日,元阳已泄的福达咬咬牙,请人为自己净身,入了后陈皇宫。
安康城为六朝古都,死于阴谋阳谋明斗暗斗的人不计其数,后陈皇宫亦是在前朝王宫废墟上所建,因而宫中婢女太监里,关于此地神神道道的流言从未停过。
而福大虽然阴阳眼已闭,体质却比寻常人灵敏得多,再兼净身后再无元阳外泄的可能性,体质一天比一天阴煞起来。而皇宫中不乏异象,福达这样的体质,最能吸引魍魉魑魅。
因此,福达身边的异象特别多。他年轻时本是先皇第三子,也便是陈齐之叔——前任享王陈泰的贴身内监,谁料陈泰生来患有精寒症,体质亦是阴寒异常,受了福达牵连,连着撞见几桩常人不该看到的事,陈泰连惊带吓,病了许久。身体好转之后怕了福达,将他远远打发到杂役司,赴北疆出任享王之日也未带上他。
福达便在深宫里被自己的主子遗忘了二十余年。但较之后陈六百年来的大多帝王子孙,陈泰仍是仁慈的,他毕竟为福达这名微不足道的内监保留了一条性命。
此事之后人人都知道福达是不详之人,不敢接近他。
福达在杂役司内日日操劳,早已断了飞黄腾达的念想。十余年前,福达一个人于杂役房内默默劳作,照例无人帮他。彼时陈齐左手牵着陈康,右手牵着明霞公主,高高兴兴路过杂役司门口,好奇张望。却见院子里人们大多分作两三人一组,合同劳作,唯有福达形影只单,当即便指着他奶声奶气地问道:“为何无人同你劳作?”
无人替福达出来说话,福达只得咬咬牙,将自己的屈辱和盘托出。
“启禀殿下,奴婢是不祥之人。”
“父皇……什么是不祥之人?”陈齐不解,歪着胖乎乎的小脸去问陈康。却见陈康扳着英武的面孔,沉思了半响,才道:“不祥之人,即世间有些无耻之人将不好的事怪罪到弱者身上,将自己的不走运、无能通通归结为弱者运气不好,连累了他们。”
此为福达入宫近三十年,听到的第一句公道话,激动得连连叩头,地面染血而浑然不知。
再观明霞公主,眼含热泪,许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当下问清了福达的来路,要来替栖霞宫做了一名扫洒内监。
福达自冷清无望的杂役司调到炙手可热的栖霞宫,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福达却仍是顾忌自己的体质,不敢接近栖霞宫两位主子,生怕祸及他们,也害自己再度没了去处。
幼年的陈齐却最喜欢黏他,明霞公主也是个不怕邪的主儿,见亲儿几次三番去寻内监玩,干脆将福达升作陈齐的贴身内监。福达胆战心惊地伺候了陈齐半年有余,见陈齐并无半分异状,才渐渐放下心来。
更有一日,福达寻了个时机,拿着陈齐的生辰八字去处机观找到模样半分未老的拂尘子道长。只道一个表侄进宫做侍卫,想与自己相认,他怕自己的阴煞体质害了侄儿,故而请拂尘子算一算。
拂尘子虽不精通测算之术,却也比民间的术士强上许多。为陈齐的测算之后,神色极为凝重,道陈齐许是破军星入了命宫,生来有大煞大破之相,但身份却该贵不可言。最后拂尘子还道:这般富贵又煞气逼人的命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福达大可放心,陈齐命中煞气太重,寻常魍魉反倒不敢靠近他。
福达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掏心贴肺地尽心侍奉陈齐。说来也怪,在陈齐身边,福达的体质越发阴煞,但看到异象的次数反而少了许多。
此后,福达虽无意间提起过几次自己的身世,但因明霞公主自己就是“不祥之人”,宫人顾忌着她,私下里也不敢议论怪力乱神。而陈齐心疼母亲,爱屋及乌,连带着福达提起都要生一通气。久而久之,福达再也不提。
“好了,孤问你前尘,并非是要听你道谢……”
福达絮絮叨叨怀缅着旧日前尘。陈齐虽是听得不耐烦,竟也不忍心去打算他。
这是因他也有一丝怀念。旧时不语怪力乱神,将神异鬼怪视为人的阴谋算计,事情倒也更为简单。后来遇到紫荆,方知晓世上真有凡人无法企及的力量,但将怪力乱神算进局中,却又感力不从心,无法掌握。
便像紫荆这样的冠人,无谋权的心,也无谋利的心。你不知他们会因何种事由忽然出现,然而一旦出现了,以一己之力便能扭转局势。再精细的算计,再巧妙的布局,在巨大之力面前,亦有可能成为泡影。
简直是常理之外的存在。
“孤是相问,福达叔的师傅拂尘子道长,是否尚在人世?”陈齐沉吟半晌,面上终是流露出一丝不虞。“若是以拂尘子之力,能否对付乾泰宫中的煞气?”
福达见他模样,深知他虽然有用道门中人的意思,骨子里仍是那不屑鬼神之力的皇子。心感稍感宽慰,暗付世人敬鬼神,殿下却是不敬的。但试几人能有这般的气量,将神异之力也纳入自己的算计中?
因而,真相如何,福达虽不能全盘拖出,但决定透露出些许。
“拂尘子道长并未修炼岐黄术。上回老身见他,已是老态龙钟步履蹒跚,那还在十年前。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不过,老身幼时听拂尘子道长说过,天理门便是以役魂之法为立门根本,假若乾泰宫中煞气是由厉魂所致,找天理门解决就再合适不过。”
“确为厉魂所致……”陈齐颔首。福达的说法与紫荆不谋而合,更让他信了一分。“天理门竟有此神通,为何从未听说过?”
“天理门行事秘而不宣,殿下自然极少听闻。不过,殿下应听说过天机教。”
“就是雪睨公主的……”
陈齐记起,紫荆说过雪睨师从天机教,那么她也应是天机教门徒。
“殿下所言甚是。”福达连连点头:“传闻千余年前,天机教乃是一处名不见经传的清修门派。然而某日,一道长于闹市中悟出飞升之法,众目睽睽之下踏云而去。从此天机教名震天下,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大教派。”
陈齐冷笑。“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也不知那道长白日飞升,是真得道,还是做场戏?”言罢,却又想起雪睨也活了六百年,猛然收声不语。
福达讨好笑道:“可不是么?天机教从此香火鼎盛,闻名于世数百年,到了六百年前,却不知怎地,闹起内讧。门下弟子分为两拨,一拨留在天机教内,继续清修,是否得道飞升倒是不知,总之慢慢淡出人世。另一派则自立门户,便是今日的天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