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绢儿自己不觉,权势于她只是“权势”这两字。她所察觉的权势所代表许许多多,譬如荣华、尊宠,却都是浮于表面的东西。
紫荆此番入世所接触的人中,向往权势的并不少,陈齐想要皇位,孙成虎亦是汲汲经营。固然陈齐与孙成虎是为了自己,紫荆却能感到,权势之于他们只是兵器,他们亦有别的所求。
而绢儿只是单纯地想要权势。
权势到了她手中,恐怕只能成为耀武扬威的手段吧?
紫荆或许是天生排斥着这一类人,故而她无论如何都对绢儿喜欢不起来。
她正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却听绢儿又道。
“娘娘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她那么做,对她自己,对殿下都毫无益处。”
“一个人的想法,又有谁能全然知晓?”
“娘娘实在太傻。”
“一切皆由心生,傻与不傻,都是顺应本心,怎堪他人评说?”
“噢?”
绢儿挑眉,此刻她也看出紫荆不喜她。
“顺应本心便能胡作非为?殿下给了她正妻的地位,她却为殿下添乱子,到底多恨殿下?”
紫荆语塞,半响才道:“娘娘真心爱殿下,大概不比你逊色。”
绢儿笑了。“冠人这么一说我倒更不明白了。既然是殿下的妻子,荣辱都与殿下一体,便该以殿下为天,时时刻刻想着他,所作所为都为他好。世间女子哪个不是如此?娘娘却是反其道行之呢。”
不等紫荆应答,绢儿又道:“就连我,虽是出身卑贱,有幸入了殿下的眼,亦是时时刻刻以享王府女眷身份自律,事事小心,不敢抹了殿下面子。女子……向来是以夫君为天。殿下是我的天,我依附着他,只想为他分忧,为他解愁。为何冠人会觉得,我这般行事,反而不如娘娘情深?”
紫荆答不出。
是啊,寻常的女子,应是绢儿这般,依附着名为“夫君”的男子,以那男子为天为地,倾尽所有换取垂帘。
为什么她会觉得,杨玉坤用情更深?
紫荆实在想不出,只得说:“是我说错话。”
绢儿不依不饶。
“再者,一个女人,出嫁前依附娘家,出嫁后依附夫家。她这么做,为殿下添了乱子,对自己娘家也是不利,为何不顾道理伦常?这般想法,果真非常人所能理会。或许只有冠人这般出世之人,才能明白。”
这一句,却是在讽刺紫荆不通人情世故。
紫荆却是恍然大悟——竟是如此!
一个女子,抛弃了身份、抛弃了家族,所做的事也不见得是为自己好,却仍要不顾一切去飞蛾扑火。这背后所耗的决心,并不比以夫君为天的女子更少。
因而,杨玉坤纵然用错了方法,仍然紫荆为她的意志所撼动。
“你自然不明白,也不必去明白。”紫荆冷淡道。
“绢夫人。”紫荆第一次唤绢儿为夫人,心知这也是最后一次,故而顿了片刻,略微颔首:“就此别过。”
绢儿正是得意,不想紫荆冷不丁抛下这一句,微张着樱唇再也说不出话。冷场许久,也福了一福。
“紫荆冠人,就此别过。”
而后,绢儿望着紫荆远去的身影,心中忽然闷闷——紫荆明日便要向陈康与陈齐辞别,按理说,以后是再也见不到这个小道姑了。
然而……
为何她会觉得,她们之间,还会有更深的牵扯?
这,要到千年之后,绢儿才会明白——今日的不虞,正是两人之间恩怨情仇的开始。
紫荆摆脱绢儿,加快步子,来到杨玉坤门外。
紫荆敲门,室内无人回应。她蹙眉,伸手轻推大门,纹丝不动。又过了许久,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是衣料摩擦。
而后,杨玉坤的声音近了。
“门外是谁?”
“娘娘,是我,紫荆。”
门内又是一片寂静,许久,杨玉坤又道:“紫荆妹妹可是来探望我?”
“正是。我……”
紫荆想问她的鬼胎是否已稳妥处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至始至终,她都瞒着杨玉坤,甚至到今日都未曾言明。杨玉坤是否会生气?
“紫荆妹妹,你回去吧,本宫不想见任何人。”
“娘娘……”
紫荆语塞,果然生气了么?
“不,紫荆妹妹,本宫并非气你隐瞒事情。”杨玉坤那边似是猜出紫荆所想,声音极是温和:“本宫只是,这几日想一个人自处,好好想一想,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紫荆沉默半响,道:“那么,我只问一事,今日施术可还顺利?”
“极为顺利。”杨玉坤抚着沉甸甸的肚子,不禁颔首。“说来还要多谢妹妹寻到人为本宫解除忧患。”
而后,她想起萨仁格日乐的嘱托。
“对了,今日来施术那小妹妹要本宫转告你,‘想不到煞气与老爷爷住的地方一致,那个人就在身边,他穿红服,大约是名内监。不过,他救了我一命,紫荆姐姐不准对他出手,否则便是与我为敌。’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煞气、老爷爷?
紫荆立刻想到,萨仁格日乐不知陈康时年才三十九岁,见他须发皆白,一直将他称为爷爷。
她即刻探出身去,望向乾泰宫所在方向。夜幕已至,那里分外黑沉。然而,那片让人望之不详的黑云,其压迫感竟然较之平日减了一两分。
难道……
紫荆心中一动。杨玉坤腹中的怨气与乾泰宫的煞气出自同源,前者腹中的阴魂被驱除,相应的,乾泰宫中的煞气亦是减少?
这样一来,萨仁格日乐后面的话也不难理解。
施术之人藏身于宫中。后陈皇宫的寻常内监穿会袍,有品秩的内监则穿红袍。他应是一名有身份与地位的内监,萨仁格日乐应是没见着那人面孔,只看到穿着打扮,才得出“大约是名内监”的结论。
但除此之外,亦不能排除施术之人假扮成内监的可能。
至于施术之人出手救萨仁格日乐,则应是萨仁格日乐于施术途中遇到了危险,这人出手相助,才险些曝露了自己存在。
而在这种情况下一面出手救助他人,一面隐藏自己存在的人,道行确实高深。紫荆早已不打算去淌那一趟浑水。只是默默点头,心中暗道:萨仁格日乐小妹妹,我答应你。
“妹妹?”
门内杨玉坤不知短短一瞬之间,紫荆心路已经历过百转千折,见紫荆久未答话,轻轻问了一句。
紫荆回过神来。“此事说来话长,娘娘还是安心休养,不必多问。”而后她沉默片刻,道:“此外,我今夜前来,是向娘娘告别。我打算这两日便回去侍奉师傅。”
杨玉坤听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怔了许久,才道:“也好。红尘中的事,太过纠结,倒不如清修清净自在。”
“正是如此。娘娘保重。”
“嗯。紫荆妹妹的恩情,到了来世本宫也会偿还。”
紫荆苦笑。“娘娘,我并未为你做什么,就连你的孩子也未保住。”
“妹妹只是到我身边,与我说话,便让我好过了许多。”杨玉坤真心实意道:“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
紫荆心中沉甸甸了,眼角有些涩,却是流不出一滴泪。她揉了揉眼眶,想起自己七年前沦为流民起,便流不出眼泪。
高兴也好、生气也好、难过也好,都流不出一滴泪。
此刻紫荆第一次意识到,随性如她,其实仍是欠缺了某些东西。
她只得失落道:“愧不敢当。娘娘,我告辞了。”
杨玉坤道:“后会有期。”
翌日,搅得朝野人心惶惶的废后杨秀宁被谋害一案终于有了处置。
金銮殿上,陈齐出示了杨玉坤按压手印的认罪书——道是杨玉坤仰慕权势,不满杨秀宁将自己嫁与一生与皇位无缘的享王,一直怀恨在心,便趁着杨秀宁失势,报复于她。
此外,陈齐还提到,杨玉坤仗着自己有孕,胆大妄为。许是皇天有眼,受审途中激烈挣扎,动了胎气,已是小产。
陈康听后勃然大怒,下令将杨玉坤押入天牢,择日问斩。又以洛西杨氏教女无方为名,则令一族务必重新教导族内子女,且二十年内不得与宗室结亲。与宗室有婚约的杨家子女即日起退亲,而如陈吉、陈齐这般已聚了杨家女的宗室,可另聘良家女为正妻,原发配将为夫人。当朝左相杨国翰则被下令回家静心思过,起复之日遥遥无期。
这一道旨意,虽未明里置杨家于死地,实则使其元气大伤。二十年内不得与皇家结亲,则意味着洛西杨氏整整一代姻缘艰难——被皇家嫌弃的杨氏子女,旁的望族也不屑嫁娶。杨氏二十年内难以找到门当户对的姻亲,朝堂中少了相互帮扶的亲家,只能低就,久而久之,其一族只能走向式微的末路。
更为意味深长的则是,杨玉坤的认罪状,将陈齐这夫君撇得一干二净。陈康甚至在听到杨玉坤嫌弃嫁与陈齐,一辈子都做不上皇后时,冷笑一声——“朕的儿子,何时轮到无知浅薄的妇人来挑三拣四?看来享王不得与皇位无缘的陋习,也该改一改!”
此一言,算是正式承认陈齐也可角逐皇储之位。而后陈康更下令,由陈齐去向杨氏族长宣旨,此举则表明陈康不会追究陈齐在杨秀宁被害一事上,身为杨玉坤夫君却未看好自己妻子的失责。
如此明显的偏袒,让许多想旁观陈祥与陈齐暗斗的官员动了心思。
陈齐故意不掩藏得意的笑容,更是让他们打了个寒战。
这一回,倒台的虽是陈齐岳家,然而陈齐与同陈吉一般,从未自岳家得到助力。反倒杨氏为扶持杨秀宁的儿子上台,予两人诸多障碍。
如今,陈齐扳倒了曾经权势滔天的洛西杨氏,身为罪妇杨玉坤的夫君,不但全身而退,还得陈康另外看待,甚至让当着满朝文武承认他也有做皇帝的可能!
因而,如今官员们再想明哲保身已不可能。
是选有名有份的正经皇储陈祥?
还是选得厚德帝青眼相看的陈齐?
陈吉与陈祥在金銮殿的寂静中感到大势不妙。
争斗早已开始。然而,历来皇储之争,应是激烈却暗无声息的,于台面之下进行。
因为,世上的父亲,大多不愿看到,自己尚在人世,儿子们便为了争家业斗得你死我活。
但陈康之言,竟是在激化矛盾,让皇储之争强行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