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他也想早日看到胜负?
陈吉心中一动,望向陈康。
陈康似是感应到他目光,回望过来,唇角微抿,目光极尽柔和。
柔和到,让他生出了……
慈父望着儿子的……错觉。
怎么可能!
陈吉心中有些慌乱。从小到大,他从未得到半分父爱,唯一敬重的,仅为亦兄亦父的陈祥!
即便陈康现在才想到做好父亲,也是为时已晚!
待到退朝,陈吉将陈祥拉到一边,忧心忡忡道:“父皇情形有些不对。”
陈祥冷笑。“有何不对,他还是如从前一般荒唐!”
对于陈祥这个正经皇储而言,陈康为君为父,竟然鼓励陈齐与他争皇位,便是荒唐至极。
陈康大病一场,或许行事不如以前暴戾,骨子里的东西却变不了。
他,仍然是以荒唐之名立世的厚德帝!
陈吉颔首,将陈康的目光埋葬于心,道:“父皇似乎想早日让皇储之争收场,我所备下的杀招,是否该使出来?”
陈祥沉吟片刻,他也隐隐察觉到了陈康的打算,踌躇道:“但是……逼宫兼谋害亲弟若是做到台面上,便为大不敬,即便事成,名声亦有损耗。我们还是……再观望些时日罢。”
“也好。说来我于五弟营中布下的那枚暗棋,近日并未收集到五弟动向。若是假意时日,说不定能掌握到五弟把柄。”
“噢?暗棋?”陈祥饶有兴致望着他,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是了,你曾说过,趁着五弟赶赴安康城的时候,安插了一名细作进行伍中。对了,那人叫什么名字?”
“赵壮。”
“此人是否可靠?”
“他是我养的死士,一家老小性命皆在我掌握中,自然可靠。”
“好。三弟须命此人多加活动,即便败露也不要紧。”
“败露也不要紧?”陈吉不解。
陈祥面上闪过一抹狠戾。“若五弟知道他靡下有你的人,必然会慌乱,便会想与我早日决出胜负。他一乱,则容易露出马脚。他对付二弟的手段,我如法炮制还给他!”
“大哥聪慧。”陈吉恍然大悟,却也有些不安。
陈祥如此做,也是在将决胜负之日提前。
陈祥与陈吉兄弟同心,如何不知他心中忧虑?他微微一笑,道:“三弟,我顶着‘仁慈无能’的名声,已整整七年有余!窝囊废我已做够了!如今,该让天下人明白我的本事!”
孙成虎身为地方上的武将,本是不必上朝的。但陈齐以“感念孙将军拼死护送的恩情”为名,为他求得随同上朝的资格。
这一举动,将孙成虎为陈齐幕僚的事实曝于台前。
孙成虎曾为此而得意。然而,如今他已得知孙成燕却做下了与杨玉坤私通的丑事,深知今日风光,明日便可能凄凉收场。因此早朝间一直混混噩噩。
好不容易等到退朝,他匆匆步出金銮殿,正要回营中与孙成燕、阿当罕薛禅就杨玉坤“小产”一事,商议是否还应潜入宫中,陈齐叫住了他。
“孙将军,今日父皇所言所行,你如何看待?”
“啊?这……陛下圣裁自有他的道理,末将……”
孙成虎今日心思未在朝政上,自然答不出个所以然。
陈齐强压下失望,眸色一暗,道:“听说小孙将军昨日便已入了安康城,你怎不知会一声?”
“这……殿下已知晓?”孙成虎大惊:“何人告知于你?”
“绢儿。”
“原来如此……”孙成虎额上冷汗淋漓。
昨夜他已听孙成燕言明,绢儿也随他一同来了安康城,入城后便失踪。那么绢儿去到皇宫,见了陈齐,告诉他孙成燕入城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孙将军,你打算如何向孤解释?”
陈齐似笑非笑地望着孙成虎,让孙成虎慌乱不已。
难道他已尽数知晓?
孙成虎却不敢认罪,强行压下恐惧与愧疚,咬牙道:“殿下……我不知为何成燕来得这样快。然而如今看来,他于朝内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连我这大哥也瞒过了……我定会让他好好交代。”
陈齐叹息一声。
“孙将军,孤视你为栋梁之材,你若是忠心跟随孤,孤自然不会亏待你。坐镇一方,绝非诳语。”
时至今日,陈齐仍记得他在宜营城内给出的许诺,坐镇一方,成为封疆大吏。孙成虎却已看不到未来风光的景象,心中对陈齐愧疚更甚,也因此言,拿不准陈齐到底是否知晓孙成燕与杨玉坤的私通。
他只得应付道:“末将自然对殿下忠心耿耿。”
陈齐暗暗握紧拳,孙成燕为了什么来安康城,他很清楚。没想到杨玉坤这般的贱人,亦有人肯为她出生入死。
孙成燕与杨玉坤私通,于情于理绝不能放过,陈齐却不打算将孙成虎牵扯进去。但如今看来,孙成虎将胞弟看得比他这主子重要。虽然此为人情常理,然而陈齐自忖已给孙成虎机会,他却仍要叫他失望。
看来,须得下一剂猛药。
“明晚你与小孙将军一同入宫,孤打算为他办一场接风宴。”
陈齐轻笑着,抛下这一句,拂袖而去。
孙成虎心惊胆颤,回到营中,与孙成燕一同等到了阿当罕薛禅,将杨玉坤“小产”与陈齐已知道孙成燕入城之事告知两人。
饶是如此,孙成燕仍想去见杨玉坤。
虽然,假若陈齐不知孙成燕与杨玉坤私通,他们只须默不作声,将此事瞒过,便须的安然大吉。
孙成燕却仍是想去见杨玉坤。
“大哥……今日听殿下的意思,分明很是器重你。我与长生可汗一同入宫,若是出事,你与长生可汗一口咬定不知情。你们两人异口同声,殿下便不能怪罪长生可汗,明面上亦不会怪罪于你……”
经过一夜休整,孙成燕似是又恢复了些理智,又能为孙成虎打算,却将自己的生死放逐。
一切只因,一生中唯有一次的恋慕,来得这样疯狂,叫他无法放下。
孙成虎怔了许久。
他一直觉得自己了解孙成燕,以为这个弟弟比自己冷静,不想他也有如此冲动的一面。
然而,事到如今,他再无法置孙成燕唯一的心愿不顾。
经过一夜的愤怒与惧怕,他想了许多。如今再看到弟弟为一个女子不顾一切的模样,除却恨铁不成钢之外,竟有些羡慕。
昨日,他已因自己的怯懦与自私,失去了紫荆。
人活一世,纵然不能随心所欲,他也不能忍心再毁掉孙成燕的恋情。
尽管,他已看到,孙成燕走的是一条绝路。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孙成虎眉也不抬:“你我一母同胞,理应同生入死。”
阿当罕薛禅看着这对兄弟,心中微微笑了。
他总觉得中原人想太多,用各种条条框框约束了自己。但如今看来,中原人如若不肯为对方做某些事,并非因天性胆小,而是——对方还不够重要。
孙成虎不肯为紫荆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却愿意为弟弟赌上身家性命。
因为紫荆与孙成虎相识并不久。紫荆于他虽有男女间最本质的吸引,但他们的相处方式更像是君子之交,平淡如水。
而孙成燕与孙成虎相互依持,出生入死。
故而,对孙成虎来说,弟弟比心上人更重要。
兄弟之情,则是一直养于后陈,少年时代才回到北狄,与兄长们情分淡薄的阿当罕薛禅极为羡慕的。
阿当罕薛禅已趁着早朝之际“拜访”明霞公主——昨日他将萨仁格日乐“借”给陈齐,今日有拜会理所当然。明霞公主少不得遮遮掩掩地说了些事,却不知阿当罕薛禅前去,只为探测栖霞宫地形。
此刻他也不多言,寻来笔墨,绘制了皇宫地图。
“两位将军打算何时入宫?”
孙成虎思索片刻。“明晚殿下邀我与成燕赴宴,应是最好时机。”
“不……”阿当罕薛禅微微摇头:“若是享王殿下已知情,明晚即便不是鸿门宴,也应为试探。届时栖霞宫必然已加强戒备。因而,唯一的时机……”
他一边说道,骨节分明的手指于地图上栖霞宫所在之处敲了一敲。
“是今晚!”
陈齐思虑重重地去了乾泰宫。此时应是紫荆为陈康治疗的时候,寝室之内却空无一人。他一怔,唤来宫人询问两人去向,转身向着御花园行去。
御花园的一处小凉亭中,陈康与紫荆正在下棋。
陈康但笑不语,紫荆执子沉思。
一眼看去,依稀是一副父慈女孝的好景致。
陈齐暗自冷笑。真正的儿子们正争得你死我活,陈康却冷眼看着。
他上前唤道:“父皇……”
陈康抬手,示意他不用做声。
“朕与冠人最后一盘棋,且让我们下完再说。”
最后一盘棋?
陈齐生出了不安,心烦意乱地等到紫荆咬着唇认输,陈康抚须而笑。
“庆儿,冠人要告辞,你替朕好好送她。”
陈齐滞了许久。“冠人要走?”
紫荆站起身来,福了一福。
“是的,殿下。殿下已病愈,娘娘那边,我亦尽力。如今殿下已无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该告辞。”
“的确如此……”
陈齐呆呆站着,嘴唇微微蠕动,最后只得一句。
他一早就明白的,紫荆是道门中人,两人萍水相逢,缘起缘灭,仅在弹指之间。他并无半分理由,认定紫荆会一直待在他身边,于紧要关头出手相助。
但进入安康城后,他却从未考虑过,紫荆亦会离去。
或许是没时间去想,又或许是根本不愿去想。
但此刻,听闻紫荆要走,他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而后,心中气了巨浪,又仿佛听得“哐当”一声,棋盘落地。
他的棋局便乱了。
然而,紫荆作为棋子的用处,便在陈康病愈之时,便已结束。那么,为何他还会觉得,紫荆仍在他的棋盘中?
这般形态,落到陈康眼中,让他心念一动。
“庆儿。”陈康唤道:“相逢有时,别离有时。人的缘分,皆有定量。况且冠人是道门中人,比我们更为讲究万事随缘的道理。故而,朕虽是感念冠人的恩情,也舍不得冠人离去,仍是想,我们与冠人的缘分已尽,强行挽留也是不好。你便替朕好好尽一尽心意。”
陈齐浑浑噩噩地应下,与紫荆共同告退。
行至无人的小径深处,陈齐终是开口。
“冠人,你打算何时走?”
“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