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却未动怒,一动不动站了许久,才倾身一福。
“殿下,对不起。愿你将来得偿所愿,心有所安,一世幸福。”
陈齐冷哼一声,转身走开。
他浑浑噩噩去了穿过金銮殿,越过御花园,去了栖霞宫。
一路思绪杂乱,连撞到人都浑然不晓。
正是不耐,想要发作,却听得一声娇羞中掺着喜意的称呼。
“殿下!”
眼前的女子形体便清晰起来。
杏眼、朱唇、肤似白玉、云鬓华冠,右眼角下一滴粉红泪痣楚楚可怜。
他想起了这女子的名字。
“绢儿……你怎么在宫中,不是在宜营城里?”
绢儿膛目结舌:“殿下忘了?绢儿昨日便已进宫,还同殿下问安。”
这般重要的事,陈齐竟然记不清,莫非是还没睡醒?
“噢,是了……孤昨夜便见过你,事太多,忘记了。”
陈齐闷声道,眼中却没有绢儿。
他脑海中,还浮现在方才那一幕。
绢儿神色一黯,小心翼翼拉住陈齐手臂。
“殿下有心事?”
“何以见得?”
“以前殿下曾言,要陪伴绢儿一生一世。若不是有心事,怎么才过一夜,便忘记了绢儿?”
陪伴一生一世……
陈齐依稀记起,以前却是用这句话,哄骗过这小侍女。此刻绢儿说出来,却有责难的意味。
他不快地看向绢儿。
绢儿目光闪烁,眼中有水意涌动,唇边仍是带着笑,用大胆的,又不乏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陈齐。
陈齐忽然觉得寂寞。
他知道绢儿的本性,不由得想:这女子是在做戏吧?
她一向以这副模样来应对孤,但其中有几分真?
她真会如她所言,一生一世陪伴在孤身边么?
他不由神色阴鹜地打量绢儿,从里到外,想将绢儿看得透彻。绢儿不禁打个寒战,不知陈齐为何忽然变了脸。
却仍是不惧怕,直直地与陈齐对视。
僵持许久,绢儿眼中真涌出泪来,仍然不敢移开目光。
绢儿害怕一旦移开目光,就会失去陈齐的宠爱。
对她来说,能让她平步青云的唯一依仗,便是陈齐的宠爱。她不能失去陈齐的心,也不能失去陈齐这个人。
可是,陈齐为什么会忽然厌恶她呢?
绢儿心中有一搭没一搭,目光中渐渐染上了哀求之意,嘴角仍是倔强地勾起,僵硬地笑着。
泪水顺着唇角流下来,模样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却因绢儿国色天姿,仍是美得动人心魄。
有人需要殿下,即便殿下不能成为好皇帝、好父亲、好夫君,他们仍是敬你爱你,不妨多看看他们。
紫荆的话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陈齐总算面上一暖。
这个女子需要他。她只能依附于他,以他为喜,以他为忧,所以,她的话并非作伪。
不管她出于何种动机。
陈齐将绢儿揽入怀中。
“是孤不好,孤把最重要的绢儿忘了……以后再不敢……孤的‘绢夫人’,你便饶了孤这一回罢……”
“殿下……”
绢儿松了口气,顺势将头置于陈齐胸膛。
“你若有一天厌倦了绢儿,我便不想活了。”
“绢儿何必说这种话。”陈齐扳过绢儿身子,盯着她双眼,郑重道:“你若真心待孤,孤亦真心待你。”
绢儿怔怔望着陈齐微弯的唇角,他的笑容是极冷的,他的神色也不若以前和睦。
然而,陈齐用这般面貌,所做下的承诺,却比以往的任何一句更令她心安。
仿佛窥见了陈齐真正的面目,绢儿收敛笑容,“嗯”了一声,再度投入陈齐怀中。
她这样的女子,对于予她荣华富贵之人能做到的唯一回报,便是以对方为天,全心全意地爱他。
傍晚时分,阿当罕薛禅带着从后陈重金聘雇的两名“侍卫”入宫。待到入夜,三人换上侍卫的衣裳,身形融入夜色中。
待靠近栖霞宫偏殿,身形最矮小的那人忽是止步,垂下眼,轻声说道。
“我与她,第一次相会,始于四年前。那一日,享王府女眷去承德观上香,大哥你说没空应付娘们,便将护卫之职推给我。我偷闲去了承德观后院,没想到她也去了那里。大哥,你一定想不到,堂堂王妃,旁人看来何其尊贵,也有在凄凉后院中独自抹泪的时候。便是那一刻,我对她上了心……”
阿当罕薛禅停步,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原来是承德观。旁人只道道观是道门中人清修之地,却不想话本中那么身份悬殊的情缘孽缘,大多始于道观。”
孙成虎却压低声音道:“成燕,今夜事关重大,你不必急于此时给我一个交代。”
顿了片刻,他又道:“无论你们如何开始,现在都已走到这一步。”
孙成燕明白孙成虎心中所想。
他这大哥不想知道那段孽缘如何开始。他只是帮自己唯一的弟弟去见喜欢的女人。
因而,孙成燕愧意更盛。
他与杨玉坤如何就酿下了大错呢?
只记得那一日,他见杨玉坤在承德观后院抚着一颗老树暗自垂泪,心中明明知道这是享王府内的阴私,他不该去过问,偏偏移不开眼。
女子的泪,一滴一滴,宛若玉珠。
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去,安慰了两句。
当时杨玉坤忽然听到陌生男子的声音,骤然抬手,面上的泪痕还未干,眼神已寒似冰刃。
她或许根本就没听完他的安慰。
下一瞬,她抬起下巴,冷淡而高傲地走开。
孙成燕则苦笑。自己果然是多管闲事,贵为王妃,软弱的模样被旁人看见,想来是件羞耻之事。
他以为可以将此事忘掉。不料日后再遇到杨玉坤,她虽从未主动向他搭话,却总要笑一笑,点点头。
半年后,孙成燕收到杨玉坤的邀约,他知道自己是不该去的。
与别人的妻子私下见面,不管在哪朝哪代,都不合礼法、然而孙成燕去了。
因而此刻,沉默许久,孙成燕苦涩地笑了。
“或许,她是我的命中煞星。”
所谓命中煞星,明知不可靠近,总会相遇。
明知不可相知,仍然要糊里糊涂地靠上去。
宿命难敌,从此总是万劫不复。
许是杨玉坤之事已传了出去,陈齐料她再也掀不起风浪,安置在偏殿驻守的人手出乎意料地少。
阿当罕薛禅于走廊处放置迷烟,不多时,杨玉坤寝室门外两个宫人瘫软在地。孙成虎将两人挪开,心中不由生疑。这也未免太顺利。
孙成燕行至门前,轻声扣门。
“何人?”
室内有一名侍女沉声问道。
孙成燕不答话,又是不轻不重地敲了几声。
侍女大约想不到后宫重地,有人敢来明目张胆地行不轨之事,默了许久,取下门栅。
随着吱呀一声,大门缓缓打开。这侍女所见,却是三个从未谋面的侍女。这才心生警觉,低声呵斥:“夜半三更,你们有何事?”
孙成燕不多言,用一早备好的蒙汗药帕子捂住侍女口鼻,看了侍女挣扎了片刻,也昏了过去。
而后他移目,床上依稀躺着一个人影,再环视四下,寝室之内竟然没有别的侍女伺候。
他也察觉到事情不妙。
从进入偏殿时起,他们仅遇到三名宫人!
“不好!”
此时阿当罕薛禅大喝一声,不远处有人影一闪而过。随即,璀璨光华刺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一支狼烟,照亮夜空!
孙成燕心中一寒,几步跨到床前,扶起那道人影,随即额上满是冷汗!
手上传来粗粝的触感——木偶焦黄的面孔上,用朱砂画出了一张笑脸,在暗夜中格外凄厉!
“两位将军好兴致!是等不及孤明日的酒宴,今夜便摸进宫了么?”不多时,陈齐悠然阔步而来,待见到阿当罕薛禅,楞了片刻:“咦,长生可汗也在?”
阿当罕薛禅苦笑,拉起孙成燕手中木偶,把玩了一翻。
“没想到享王殿下玩心甚重。”
“这算是两位将军的一分惊喜吧。”
陈齐面色阴沉,唇边仍挂着笑。他抬手命侍卫上前将三人绑得结实。孙成虎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前程与性命,看来都得折于此处!
陈齐却命侍卫退下,待到室内只剩他们四人,他蹲下身来,一动不动盯紧孙成虎双眼。
“孙将军,孤一直觉得你是能成大器之辈,今日今时,想法仍未改变。你说,宜营城内四年相识,孤虽未招揽你,但可有刻薄你?”
“并无。”
“孤许你封疆大吏之位,可是骗你?”
“并非。”
“甚至于,紫荆冠人还顶着‘绢夫人’的名号,若是被人她并非绢儿恐怕便会横生事端。但你想见他,孤仍放她出宫与你相见。孤可是亏待了你?”
“殿下待我极好。”
一连串的追问,让孙成虎羞愧不已。陈齐果然是知情的。犯错的是自家亲弟,陈齐为此丢尽了脸面。换做常人,一早便将奸夫**处以私刑。陈齐却还特地提醒过他——若表忠心,他可以既往不咎。
虽然他不明白陈齐此刻为何提到了紫荆。
“若问你为何要背叛于孤,你一定会说,‘上峰哪比得上自己弟弟重要’。”陈齐微微一笑:“但是即便如此,孤仍想给你一个机会,你若从此事中撤身,从此对孤一心一意,孤仍视你为心腹。”
“大哥!快应了陛下!”
孙成燕听出陈齐仍有招揽之意,跪到地上,连连向陈齐叩首。
“殿下,犯错的人是我!即便你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无抱怨!大哥确实忠心于你!他昨日才知此事!”
“滚开!”
陈齐厌恶地将孙成燕一脚踢开,继续盯着孙成虎。
“孙将军,你觉得孤的提议如何?”
“那么,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成燕?”孙成虎思索许久,哑声问道。
“***女者,势必诛之。”
“那么,殿下也将我一并处死吧。”
陈齐面色一寒。“真是冥顽不灵!”
孙成虎苦笑:“世上哪有哥哥坐享荣华富贵,却看着弟弟去死呢?”
“孙将军何必为了一个罪无可恕之人,白白浪费了雄才大略?孤还以为,孙将军是必成大事之人。”
“殿下才是必成大事之人。”孙成虎由衷道,即使性命危在旦夕,他仍对陈齐不抱恨意。“我本是一名农家之子,入行伍是为养家糊口。后来得了际遇,愿望也不过是恪尽职守,保得家人安康平泰。如今,我既然实现不了成燕的愿望,也只好以死相陪。”
“噢?”陈齐沉吟许久,终是看向孙成燕:“小孙将军的愿望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