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之前,见到玉坤一面。”孙成燕答道。
“小孙将军真是痴情,却把痴情用错了地方。”陈齐不掩自己露骨的厌恶,却仍是唤来福达,低声道:“将人带过来。”
半盏茶的功夫,福达押着杨玉坤回来。
“孤便让你们见上一面。”陈齐道:“这却是为了达成孙将军的愿望,孙将军,你好好考虑孤的提议。”
而后陈齐摇着头踏出门去,与奸夫**共处哪怕一刻他也觉得恶心。
面色苍白的杨玉坤痴痴追随着陈齐的身影,行了两步,陈齐回过头来,厌恶道:“你该感谢孤的仁慈。临死前,让你与情儿见上一面。世间难有几个丈夫这般大度。”
杨玉坤目光死了一般,半响才转向孙成燕。“你来做什么?”
“玉坤!”
借着室内烛光,孙成燕看到杨玉坤的腹部仍是高高耸起。“你并未小产?”
“小产?”杨玉坤浑浑噩噩答道,而后她抚上肚子:“也算小产了。本宫腹中,什么都没有。”
“可你……”
“呵呵,这孩子是鬼胎啊。”杨玉坤呆呆地笑了起来:“是本宫的报应啊。是本宫利用孩子去哄骗殿下的报应啊,也是本宫与你私通的报应啊。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它仅是一块肉,没了魂魄,即便生下来,也是痴呆儿。对了,你到底来做什么?”
太过无情的语气,隐隐约约证实了阿当罕薛禅之言。孙成燕目光渐冷,仍是不甘心,挣扎许久,咬牙道:“我本想来救你,却将大哥与阿当罕薛禅搭了进去……”
“谁要你来救本宫!”
杨玉坤咆哮起来,第一次将这为他赴险的男子看在眼中。
丹凤眼,柳叶眉,唇若点朱,貌若好女。
原来他竟是如此俊美,却为了她这样一个蠢妇犯险,这让她极尽愤怒。
不值得!
她不值得任何人来救!临死之前也不需要任何一个人来扰乱她平静等死的心境!
“本宫不过是利用你,怀上孩子好去对抗绢儿!本宫对你从未生情,你何必来救我!”
“是这样么……”孙成燕的头垂了下去。
他早就应该察觉了。
杨玉坤待他,从来是冷淡而高傲,即使说着情话,也难掩眼中的疏离与矜持。
寻常女子,会这样对待心爱之人么?
但他不去多想,反倒为她的冷淡着迷不已。
金枝玉叶,大约都是这般吧。孙成燕不停地用这句话来搪塞自己。今日终是听到杨玉坤口吐真言。
虽然早有准备,仍是疼得锥心刺骨。
“果然如此……你对我,可曾有过哪怕一刻的真心?”
“没有!”杨玉坤低低吼叫:“你可知本宫为何人前人后都唤你‘小孙将军’?因为,本宫根本记不清你的名字!”
“是啊,你并无真心……”
孙成燕终是心死,再不忍直视杨玉坤癫狂的面目,头垂了下去。而后,孙成虎听到一阵阵低低的哽咽。
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个时代,男子会为家国,会君王,为父母友人洒泪,却很少为女子洒泪。他这个蠢弟弟,竟成了意外。
孙成虎怒从心起,呵斥道:“娘娘,你竟是如此薄情!你欠下成燕这许多,如何还得清?”
“欠他?本宫何尝欠他?本宫为情,他为色,本宫到底欠他什么?”
“若只是为色,成燕何必为你赴险?他何必千里迢迢赶赴安康城?何必夜闯禁宫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他只是为本宫腹中的孩子!”
杨玉坤被问得心神大乱,腹中剧痛,她却是心念一动,挣脱了福达钳制,将多宝格上一枚瓷瓶摔落于地,随即捡起碎片,狠狠朝肚子划了下去!
“不就是一个孩子么?本宫还给他!”
“娘娘!”
室内众人皆是惊呆,想不到杨玉坤性烈至此!
瓷片滑破衣裳,鲜血无声无息地涌出来。杨玉坤似是感觉不到痛楚一般,硬生生划开一条长口,而后将手伸出腹中。
那未出世便受尽苦难的胎儿,竟被她活生生拽了出来!
她将胎儿置于孙成燕脸上。“还给你!从此两不相欠!”
五个月大的胎儿,因受过煞气催动,体型已有七个月大,依稀可以看到是一名男婴。
紧闭着双眼,脐带如一条血淋淋的麻绳,可怜连哭声都发不出,连同腹中的秽物一起,覆于孙成燕面上,那便是他与亲父的初次接触!
而后,胎儿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孙成燕状若石雕,瞪着与他无缘的儿子。
时光漫长得宛若一生一世。
啊——!
他咆哮起来。如悲切之兽,声声泣血。
杨玉坤扶住肚子,倔强地站立着,声音却是柔和了许多。
“如这般,本宫便不欠你了。”
如此一来,前程往事,便可尽数在这一世作结。她便可洗尽纤尘去来生。
来生,再也不做女子,也不做痴情之人。
只愿云淡风轻,看尽云卷云舒。
哪怕孑然一身,也落得清静自在!
孙成燕的悲呼总算惊动了门外的陈齐,他匆匆进屋,见到一世血腥,也滞在原地。
“怎么回事?”
“娘娘……娘娘他……”
福达说不出所以然,干脆诺诺应了两声,即闭口不言。
杨玉坤转头望向陈齐,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和清彻,充满依恋,却又决然。
“殿下保重,后会无期。”虽是欠了你,但来生,再不愿与你相逢。
“玉坤!玉坤!”
孙成燕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人于极度的刺激下,发力无法估测。紧缚的绳子竟被他挣脱开来!
“你!”
陈齐心中一颤,唯恐孙成燕对自己不利。孙成燕却是奔至杨玉坤身边,扶住她的身子,连声呼唤。
杨玉坤气息未绝,将头侧向一边,闭上眼不去看他。
心已死了,身体也随之死去。
孙成燕怔怔地抱了许久,陈齐看清地上的死婴,亦是惊呆,竟忘了传唤人进来。待到孙成燕终于放开杨玉坤,却又是拾起地上的死胎,极尽温柔地抚上胎儿面庞。
“哈哈……”他笑起来。
声如寒鸦,凉意渗入每一个人心中。
“言儿……这是你的名字……爹爹是成字辈,你便是祖字辈,‘孙祖言’……这名字你喜欢么……”
孙成燕执起胎儿血肉模糊的小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亲。
“言儿,爹爹没想到有亲手抱到你的一日……也好,爹爹带你走……给你买新衣……将来教你读书识字……”
“言儿……你为何不说话呢……是了,夜色已深,你困了……爹爹哄你睡觉……”
孙成燕僵硬地晃动胎儿,嘴里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那是流传在北疆的摇篮曲。
而后,他越过陈齐,似是没看到他一般,踉踉跄跄地,一路走一路唱。
“成燕!”
孙成虎不禁大喝一声。
孙成燕停也未停。
一股寒意刺入孙成虎骨中。
孙成燕,已经疯了。
“站住!”
陈齐大喝一声,抽出孙成虎的佩剑。“孤岂能让你装疯蒙混过去!”
剑尖寒光一闪。
长剑自孙成燕背后破胸而出,连带他怀中的胎儿一起,一剑穿心!
“成燕——”
孙成虎撕心裂肺一般地大喊起来。
陈齐将剑柄转了一转,才自孙成燕体中抽出。
鲜血喷涌,溅了他一头一脸。陈齐浑然未觉,呆呆地站着,气息紊乱。几次咬着牙吞吐气息后,陈齐再度来到孙成虎身边,语调已然平和。
“孙将军,孤已实现令弟所愿,今后你应再无牵挂,今后理应全新效命与孤?”
陈齐眼也不眨地说道,脸上血迹未干,衬着唇角牵强的笑容,宛如沐血修罗。
“你说什么……”
孙成虎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人,一瞬前才亲手杀死他弟弟,怎么还以为能够招揽他?
阿当罕薛禅首先从这地狱般的景象中清醒过来,冷冷地笑了。
“殿下好心志,这般模样下还不忘为国招揽良才。按理说,奸夫当死,你对孙将军既往不咎,真是大度。可是……你懂人心么?”
“孤为何不懂人心?孤已对孙将军做到仁至义尽,孙将军还不感动么!”
“怎么可能!”
孙成虎恨声道,眼前这少年皇子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看得阿当罕薛禅不由叹息:他是真的不懂。
“享王陈齐”的人生,皆有背弃、算计、野心、欲望组成。对于旁人,他只能用利益招揽,却真是不懂,利益无法取代人心。
如今,他无法以利益作为诱饵,终是剥去了少年老成的假相。宛如不通世事的孩子,灼灼的双眼,无声地问着————你为什么还不受招揽?
“呵呵。”阿当罕薛禅笑了起来。
这就是天下第一大国后陈!
这就是将来可能入主后陈的未来君主!
这些凤子龙孙中,有一个正常人么?
这个国家,这些人上之人,不值得惧怕!
将来到他做可汗之日,定然比他们做得好!
“长生可汗,你笑什么?”
陈齐总算有些冷静下来,看着阿当罕薛禅,蹙眉道:“说起来,今夜你为何在此处,势必给孤一个交代。”
“殿下要我如何交代?”
阿当罕薛禅却是不惧。他乃陈康亲封的长生可汗,后陈要用他来牵着草原上的各大部落,北疆讨逆军中也有他一席之位。若是不明不白死在宫中,陈齐则会无法交代。
况且,观这少年皇子的为人,以为事事皆能诱之以利。那么,即便他此刻怒气难抑,日后也只能以更多利益来封他的口罢。
因而,阿当罕薛禅微笑以对。
“罢了,你的事,待孤先问过父皇!”
陈齐也知阿当罕薛禅是他动不得的人,命福达赶快清理尸体,自己则朝着乾泰宫匆匆行去。
陈康与明霞公主正在叙话,忽见陈齐满身沐血地进来,皆是吓了一跳。
“庆儿,发生了何事?你竟这般模样!”
陈齐闭目,而后将孙成虎等人夜闯栖霞宫偏殿之事禀报。陈康沉思许久,命道:“你先换身衣服,随朕出去一趟。”
随即,对上面露不安的明霞公主,陈康柔声道:“此事虽涉及后宫阴私,却有北狄人牵扯进去。你身为妇人,不便干政,暂且在宫中歇息,等我回来。”
待陈齐换了着装,两人去到御书房。一入室内,陈康命宫人退下,怒喝一声。
“痴儿!”
“父皇,儿臣知错。”
陈齐浑浑噩噩跪下,口中称错,陈康却是怒火更盛。
“你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