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仁格日乐歪着脑袋狐疑道:“叔叔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你们那个天理门的预言。叔叔怎么知道预言是对的呢?”
赵壮道:“天理门立教六百年,预言从未出错。”
“那叔叔怎么知道这次不会出错呢?”
“以往六百年都未出错,这次也定然不会。”
“万一这一次错了呢?”
这一番话,因萨仁格日乐的无心之言,似是颇为可笑。紫荆却听得心中一凛,脑海中忽有灵光闪现。
天理门或许能预言朝代交迭,但更多的,则是因……
然而,她抓不住那一丝灵智。
陈齐死而复生之事不能再拖延,紫荆靠过去,扶起他凄凄惨惨的尸身,毅然道:“我相信殿下不会成为亡国之君!萨仁小妹妹,请施术!”
陈齐在亘古的黑暗之中浮浮沉沉。
眼前所见是极致的空旷。
来也苍茫,去也苍茫。身前是不毛荒野,身后亦是不毛荒野。
他在这开天辟地以来便未曾变更过的寂寥中,听到了宛如浪涛起伏之音。
缘生缘死如潮涨潮落。
生,不过是这潮中水流相互碰撞,所激起的一朵浪花。
死,则如浪花回落,世间之水尽归大潮。
所有生灵,皆在这大潮中起起落落,奔涌向前。
这便是生与死的真相。
于此刻,陈齐终是参透了唯有死过一次才能明白的天地大道。愤怒与不甘之心渐渐平息。
所余下的,只剩缅怀。
为那些尚且在生的人。
可是,会有人为他的死而悲伤么?
许许多多人的面孔,从陈齐脑海中一闪而过。
陈康、明霞公主、兄弟姐妹、享王府众人、孙成虎、孙成燕、杨玉坤……
还有紫荆。
然而,陈康与明霞公主皆死于他之手;孙成燕与杨玉坤,一个被他亲手诛杀,一个因他而死;孙成虎大概会恨他;至于紫荆……她会记得他么?
享王府的人们,大约只会感叹,失去了一个主子。
那么,只剩福达与绢儿了……
绢儿……
绢儿的身形,骤然定于他眼中。
昨日之前,他并未对绢儿太过上心。然而这女子害怕失去他的宠爱,纵使被他看穿她的轻薄肤浅,仍然含着泪水与他对视。
对这女子而言,真真假假并不重要,她只要他的宠爱。
“殿下说什么,绢儿就信什么;殿下要绢儿做什么,绢儿就做什么。这一刻,绢儿与殿下的心如此贴近,高兴还来不及。”
绢儿的声音自耳畔响起,陈齐忽然清明。
原来,竟是如此……
他希望有一个女子爱他。
知晓他的真面目后,仍是不惧怕,全身全心爱他。眼中只有他,以他为天。留在他身边,陪伴一生一世。
此时,紫荆的面容亦匆匆从他脑海中掠过。
在生与死的界限中,陈齐得窥天地大道,因而神智无比清明。
他终是了解了自己。
初见紫荆,他便被她世外人的身份吸引。
在她面前,他不是后陈的第五皇子,而是一个心性乖僻的少年王爷。故而,他总是不由自主在她面前流露出真性情。
然而,她却不是该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子。
那个人,是生于尘世、活在尘世,如他一般汲汲经营的绢儿。
——枉我自以为聪明,原来却是愚笨到要死了之后,才明白谁才是合适我的女子么?
陈齐微微一笑,细听涛声起伏。正要将自己的气息掩去,全心投入这一片大潮中。
忽然听到有人唤他——“殿下。”
黑暗中浮现一丝光芒,温暖明亮。
一名女子的身形,影影绰绰地浮现。
她在唤他:“殿下。”
陈齐不由自主向那光芒伸出手去。
绢儿……是你么……
萨仁格日乐施术之际,赵壮无事可做,抱着手臂来到福达身前,见他气息未觉痛苦不堪,心想毕竟是同门,微微一笑,道:“颜舟师叔,要师侄送你一程么?”
福达勉强点了点图。他方才拼着残命听到紫荆决意救陈齐的举动,放下心来,自觉可放心归去。此刻身躯残缺,痛不欲生,巴不得有人来赶快了结他这条老命。
赵壮举剑,对准福达心脉,抬手欲刺,却又想起一桩事。
“对了,师叔仙去,处机观再无掌观之人,师叔可有指定人选?”
福达默然。天理门与寻常道门不同,各处掌观人可自行选择继任人。当年他并不愿做天理门门徒,也被拂尘子道长逼迫继任。
许多年来,他一向不喜欢自己的身份,同天理门门徒并无来往,也未收过弟子。继任人之事,从未想过。
谁能做继任人?
福达冥思苦想,眼角余光扫到正在施术的萨仁格日乐。
这小姑娘与他只打过三次交道。方才他醒过来时,他从她眼中看到了真心的忧虑。
“她……”福达抬指,指向萨仁格日乐。
赵壮微微吃惊。“草原上的萨满,也能进天理门?”
“你先问她的意思……若是她不愿,请掌门另行指派……”
“便如师叔所愿,师叔走好。”
赵壮阖目,手上施力,了结了福达性命,趁着陈齐还未醒之际,走出殿外。阿当罕薛禅正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数地上虫蚁。
他本不愿惊动阿当罕薛禅,正打算凭住气息自他身边经过,阿当罕薛禅却冷声道:“站住。”
赵壮只得抱拳。“长生可汗唤末将何事?”
“那一处是魔域。自方才紫荆冠人进去之后,我还未见人出来,你却是第一个。”
“里面的情形说来复杂,长生可汗何不亲自去确认?”
“魔域已经除了么?”
“自然除了。”
“那便好。”阿当罕薛禅颔首,抬头直视赵壮,桃花眼中泛起精光:“我却想问你,你为何是第一个出来的人?先前乾泰宫化作魔域,内里景象必然是骇人至极,你一介武人,经历生死大劫之后,神色轻松、脚步悠然,胆子大得超乎常人。”
“这……自然是因为末将不是寻常人。”
这北狄人观察力倒强。赵壮心中想道,对阿当罕薛禅生出了兴趣,细细打量他。
赵壮随陈齐同赴安康城之际,见过唐致远。他虽觉此人不同寻常,却因阿当罕薛禅当时失忆,对自己的使命浑然不知,一身君主的贵气被尽数掩盖,故而,赵壮并未对他上心。
如今一见,赵壮却暗暗吃惊。
阿当罕薛禅眼神清明,精悍中不乏有力,并无寻常国君那般掩藏算计重重的阴霾。身上更隐隐有王气相伴,是为明君之兆。
后陈将灭,眼前这一位可汗正待崛起,这其间,莫非有关联?
阿当罕薛禅问道:“那你是何人?”
“天理门泰忌。”
“天理门?”
“一个道派。长生可汗很快便会知道门内秘闻。因为,颜舟师叔……也便是享王殿下的福达临死之际,指定您身边的侍女萨仁格日乐姑娘为处机观掌观人。你日后可去问她。”
“门内秘闻么……你现在便说了吧。萨仁格日乐不是侍女,而是我未来的妻子。夫妻同心,她知道的我一定会知道,现下遮遮掩掩甚是无趣,你说呢?”
阿当罕薛禅爽快道,赵壮心想此人果然有趣,将天理门理念又说了一回。
阿当罕薛禅听了,冷冷一笑。“一派胡言!”
“长生可汗不信天理门可窥得天机?”
“不,我信。”阿当罕薛禅摇头:“一我信你们算得出来朝代的气数,但我更相信,这景象是你们天理门一手造成。”
“此话何解?”
“国有重疾,总有迹象可寻。若是明君贤臣尽心医治,此国不至于无药可救。然而你们因为国之将亡,暗里地推昏君上位,抹杀了明君救国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原本有药可医的国家也只有死路一条。反之亦然。所以,不是天理门能预言国之将灭,而是你们暗地里诱使那些国家灭亡。”
“可汗此言倒新鲜。那么有些国家君主尚且贤明,无奈旁国崛起,时不予它,唯有灭亡一图,也是天理门灭了他们?”
“你们天理门既是在改朝换代之时推波助澜,也有挑选明君这一项吧?”
“正是。”
“那么旁国崛起,理应也有你们的功劳。”阿当罕薛禅斩钉截铁道:“说到底还是事在人为,门内秘术仅是你们的借口。”
赵壮开怀大笑。
“长生可汗心思敏捷,实为人中龙凤。末将现下没了主子,正无处可去,你可否收留末将?”
“你这是毛遂自荐?”
“正是。”
阿当罕薛禅微微一笑:“你看来也极是聪颖,可惜满嘴歪道理,我不喜欢你这种人。”
赵壮尴尬咳嗽一声:“长生可汗不愿意,那便算了。反正日后还有相处的机会。对了,你不会不同意萨仁格日乐姑娘拜入天理门吧?”
“她若愿意,我自然不会阻拦。”
“那便好。”赵壮颔首,微笑离去。
难得阿当罕薛禅如此通透,但是世间千姿百态,神仙、道士、凡尘中人以及魍魉魔物皆在天地间共存。固然人意志坚定,但许多事又怎是一句“人定胜天”能反驳的?
意志太坚,太过聪慧,何尝不是一种狂妄?
乾泰宫中,陈齐抓着“绢儿”的手,转醒过来。
睁开眼,见到的却是满脸泪痕的紫荆。
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直慑人心;如蜜的肌肤,则如鬼门关前所见到的那一缕光,泛着暖意。
“紫荆冠人,孤不是死了么……”
“殿下,没事了。”紫荆含泪而笑:“幸好有唐先生的返魂玉,你又捡回一条性命。”
陈齐默然,已成败寇,留着性命又有什么用处?
此时,忽听得殿外传来整齐行军之声,不多时,一身戎装的孙成虎领兵进来。
“末将护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孙将军……你……”
孙成虎知陈齐想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朗声道:“我知道殿下不会宽恕我,但如今情势危急,请让我助殿下共渡危机。这是我……偿还殿下的……此时是生是死,皆由天命!”
“罢了……”
陈齐心中终是泛起暖意。他已放弃了孙成虎,孙成虎却还未放弃他。
他看了一眼满殿的陈尸,其间陈吉的尸首落入眼中。他虽不知陈吉因何身死,心思却飞速运转——如今,孙成虎的人马来了,陈吉已除去,只剩一个陈祥。
他竟然还没有输。
“孙将军,你的命是长生可汗换回来的,孤不会再劳烦于你。你且将军权交给信得过的人,便与长生可汗一起离开安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