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不杀我了?”
“你既然于此时还能记得来救孤,孤亦相信你定然会一生保守秘密。”
陈齐说到“相信”二字时顿了一顿,随即绽放笑颜。
那是他发现对自己对世人之人仍抱有善意时,最为释怀的笑容。
如茫茫雪原中绽放的第一朵报春之花,冷冽与傲然中带着期许的暖意。
孙成虎跪下身去。“多谢殿下!”
“孙将军,你快走吧,孤怕过不了几时,又会想取你性命。”
“殿下保重!”
孙成虎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临走前深深看了一眼紫荆。
“紫荆姑娘,我虽与你无缘,但也希望,将来,你能过得随心所欲,一世无忧。”
紫荆颔首,站起身来福了一福。
“孙大哥,这次真是后会无期了。”
孙成虎微微一笑,将佩剑交予身后一名将官模样的男子,道了一声:“以后便靠你”,阔步而去。
紫荆感慨不已,对陈齐道:“先前与殿下话别之际,原以为此生再无相会之时。未想我始终放不下那日的不虞,担心着殿下,回来探望,却成就了这一番际遇。如今,却是可放下忧虑,安心离去。”
“为何?”
紫荆注视着陈齐,轻轻一笑。
笑容如微风拂过清泉。
殿下,你没发现么?
面上洋溢着一丝温柔的你,与当日那个乖僻偏执的少年,已有所不同。
陈齐明白了,紫荆又会离开他。
这一回,他再无不甘。
他倾慕过她,尽管自己也没发觉,但他终是知道,世上有不可强求之事。他可以放她离开,因为他身边有真正需要,也需要他的人。
“殿下,你日后定然还会邂逅那些敬你爱你之人,他们会成为你的支柱。而你定然会一早达成所愿,成为明君、好夫君与好父亲。”
“孤答应你。”
陈齐背过身去。心中虽是明白,却也不愿见紫荆再次离开他的模样。紫荆亦是意会,示意一旁看得满眼狐疑的萨仁格日乐同她一起,悄声离开。
陈齐又在正殿中,与福达尸首对视了半响。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也离他而去,从此世间只剩三个人。
一个帝王,名为陈齐。
一个男人,名为陈庆。
一个女人,名为绢儿。
这,大概就是他拼尽所有,弑父屠母乃至众叛亲离所换来的结局。
虽是略觉凄凉,然而事已至此,唯有背负着罪孽活下去,给相信他的人与被他负过的人一个交代。
因而,他又坐了片刻,来到陈吉尸首旁,真心道了一句:“三哥,对不起。”
帝王向来是冷血的,陈齐也不例外。
但是,冷血之余,也能有温柔留存。
陈齐暗下决心,而后割下陈吉头颅,与殿内官兵一同,步伐沉着地出了乾泰宫。
暗夜苍茫,银色弦月堕入沉沉黑云间。
陈齐奔走半日,将陈祥肃清,又去传了一回圣旨,将重臣们再度扣押。
重臣们见到陈祥与陈吉头颅,明白陈祥一党已无力回天。当下白了脸,支支吾吾就支持他登基一事上再做拖延。
陈齐知道他们不满自己威胁之事,将希望寄托在远在封地的皇四子陈丰身上。然而陈丰向来无心皇位,若是他有一争的心思,便不会在皇储之争愈演愈烈之际躲得老远。
此外,皇宫中几个尚且年幼的弟弟也是阻碍。
一切尚未尘埃落定,罢了,总会有办法。
陈齐疲惫却精神奕奕回到栖霞宫。进到殿内,见到被绑作一处的内监侍女,笑了笑。
陈祥没有杀这些人,今后他身边还有几个熟面孔,这倒不错。
“绢儿呢?”
他亲自解开一名内监身上麻绳,挑眉问道。那内监哭着爬过去,将栖霞宫内发生之事道来。
陈齐听闻绢儿仅是被关押在内室,松了口气,转身去找她。
行至内室门前,陈齐忽然有些羞涩。他见过许多女人,绢儿又跟了他许多年。但他在发现自己可以爱上绢儿这一刻,害羞得宛如未尝情爱的少年,不敢去看她身影。
故而,他在黑暗中,静静推开门,驻足而立。
绢儿发觉门外有人,思索片刻,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
陈齐顿了一顿,为何绢儿唤的是陈祥之名?
他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先前你的侍卫来查探关押情况,享王殿下已被三皇子诛杀。婢子一生,因享王殿下而荣。他死了,我再无念想,只想随他而去。若是太子殿下成全,婢子定当感激不及。”
绢儿轻柔的声音自暗夜之中回响,说的却是已“过时”的消息。若仅是听她话中之言,人们定会被她气节所撼。然而陈齐与绢儿相处多年,实在太了解她。
那话音,太过柔媚。
当她想要诱惑别人时,便会用这样轻柔的、娇媚的声音,拨弦一般,缓缓擦过男人耳畔。
果然,绢儿叹了口气,又道:“先前,婢女是这样想的。可是过了半日,心绪平静下来,婢子始终还想活下去。婢子便是这样卑贱的女子,太子殿下求色,婢子求生,各取所需。”
——所以孤尚且“尸骨未寒”,你便要另从他人?
一瞬之间,陈齐的心如遭巨石碾压,钝痛自体内蔓延,迫得他说不出话。
绢儿竟敢背叛他!
“太子殿下,婢子已开诚布公。更深露重,你快上床歇息。”绢儿柔柔道,滞了一刻,语中有染上一分娇羞。“其实,婢子还是处子之身,望殿下怜惜。”
这个绢儿,劣势之下还不忘利用身上一切筹码——很好!
陈齐胸中浊气翻涌,眼中,一抹嗜血红芒一闪而过。
先前被赵壮强压至体内的魔气,此刻蠢蠢欲动。
他无声地靠近绢儿。
黑暗之中,绢儿俏脸发白,手中紧紧攒着一枚银钗。
陈祥将她绑在床上,她无力挣脱。挣扎了半天,只抓到了这一枚银钗。
只要陈祥解开她束缚,她便要用那一枚与陈祥同归于尽!
绢儿被困于栖霞宫内室半日,细细回想陈祥之言,曾为其间的一线生机而心动。然而,待到侍卫前来告知“陈齐”的死讯,愤怒,于她胸中无法平息。
盛怒之下,绢儿的心思却运转得极快——她无法委身于陈祥身下。况且,即便从了陈祥,绢儿亦只能从婢子的身份再度从头谋算。再者,因她已是先帝亲封的夫人,苟活于世势必被人取笑,且一生难以攀爬高位。
但若现下死去,她则永远是夫人,王妃与皇后之下的第一人,皇家承认的儿媳。
所以,她要以绢夫人的身份死去!哪怕这个“绢夫人”,她只做了半日!
临死之前更要拉上陈祥,为她与陈齐陪葬!
绢儿紧张不已,身心皆投入做戏中,对四下不正常的寂静惘若未闻。
陈齐无声靠近,一剑刺入她身体!
“绢儿……”而后,陈齐冷笑:“你这般聪慧,真令孤吃惊。”
绢儿身中剧痛,听出了陈齐声音,顾不上吃惊,喜声道:“殿下,你还活着!”
陈齐点燃室内烛火,连连冷笑。“孤没死,是不是不称你心意?”
绢儿慌忙摇头,朱唇微张,却是半响吐不出一句。
因为,此刻陈齐双眼赤红,神色古怪,不是人的模样!
“你骗我!”
陈齐举剑,抵住绢儿喉咙。
他不要听这女子再口吐虚妄之言!
正要下手,见到绢儿眼中泛泪,心被触动了下。
被魔气压抑的神智,又恢复了些许清明。
可是……还能信她么?
下一瞬,陈齐眼中又泛出红芒。那丝微弱的期许,始终抵不过,体内魔气的喃喃低语。
她骗了你。
绢儿,你骗了我!
骗我骗我骗我骗我骗我骗我骗我骗我!
凡心入魔,陈齐疯了一般,连砍绢儿数十剑。
绢儿断气之时,身躯已破破烂烂,不成人形。
“你骗我……”
陈齐终是砍累了,丢下剑,盘坐于地,气喘吁吁。
绢儿手中那一枚银钗,早在陈齐刺第二剑时,坠落床边。
陈齐此生,再也无法得知“绢儿”背叛的真相。
他看着绢儿尸骸,凄惶与愤怒翻滚不停。
他以为世上有一个女子真心爱他,这个女子也背叛了他。此后,还有谁与他死生契阔?
竭尽所力想要去相信他人,换来的又是什么?
双目赤红,魔气翻涌。
许多人的面孔,自摇曳的烛影之中,一一浮现。
陈康与明霞公主道:“你弑父屠母!”
杨玉坤与孙成燕道:“你不懂人心!”
陈祥与陈吉道:“你为了权位,残害手足!”
绢儿道:“你并非良人!”
陈齐沉浸在自己的心魔之中,无法脱身。
一刻之前,他尚且做着活下去,用一生来偿还罪孽的美梦。可是此刻,他醒了。
是了,他是陈齐。
弑父屠母、残害手足。因不懂人心而众叛亲离。
他怎能奢求世间有人真心相待?
他们又怎么会原谅他?
“殿下,你日后定然还会邂逅那些敬你爱你之人,他们会成为你的支柱。而你定然会一早达成所愿,成为明君、好夫君与好父亲。”
绝望之中,紫荆的声音响起。
这话现在回想起来多么天真。
陈齐笑了,哑声道:“紫荆……你也骗我……”
紫荆,你骗我!
弦月凄凄,黑云惶惶。撕心裂肺的狂笑声自栖霞宫内传出,惊起鸦雀一片。
栖霞宫正殿外,领军模样的将官听到这渗人笑声,不禁打了个寒战。不多时,宫中火光四起,许多宫人逃窜出来。
“殿下呢?”
将官拦住一名侍女焦急问道。
“殿下他……殿下他……”侍女神情惊恐至极,话未说完,大声哭泣起来。
将官不耐烦地推开她,正要冲进栖霞宫中寻人,陈齐举了火把走出来。
将官见他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神色更是古怪,心中一凉,硬着头皮凑上去道的:“殿下,栖霞宫怎会突然起火?”
陈齐冷冷一笑。“是孤放的火。”
“这……”
“此处看着碍眼,不如烧了干净。”
陈齐轻声答道,眼中红芒微微闪烁。
心魔森森,他自此沉沦无尽暗夜,唯有这明亮火光,能让他觉得身体暖了些许。
将官说不出话来,额上冷汗如瀑倾泻。陈齐斜睨他一眼,将唇凑至他耳边,轻声说道:“趁栖霞宫起火的乱子,将宫中皇子都杀了。”
杀害皇子?
将官不可置信望着陈齐。
陈齐眼中红芒一闪而过。“皇家男子留着都是隐患。你要等他们长大了,来抢孤的江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