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写好的小说《秧歌》交给了麦卡锡，稿子并不厚，麦卡锡拿在手里掂了掂，说：“一部力作，我相信是这样的。马宽德先生可是当了真，回到美国后向很多作家经纪人、出版经纪人介绍你这部小说，好几位打来电话向我询问，都是美国著名的出版公司。”我点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嘴上却只是说：“我的期望并不高，只是不要让您失望就好，如果到时候小说失败，人们会说，麦先生找了个中国笨蛋女作家，写了部笨蛋小说，麦先生是个超级大笨蛋。”麦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会？凭我这个爱荷华大学美国文学专业的高才生，怎么会看走眼？”他把小说稿小心地装进了牛皮纸大信封，然后说：“过几天我先支付稿费，这是我们事先谈妥了的。另外我顺便问一下，接下来您还有什么计划？是不是现在先做翻译工作，翻译《老人与海》？”我说：“翻译的事暂时先缓一缓，写完了这部《秧歌》后，我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麦先生说：“你还想再写一部？那好啊！”我说：“许多念头都是在写《秧歌》时冒出来，更多的是亲身经历的生活，那时候也没有想过要写小说，没想到经历的日子都留在心底里。”麦先生点点头，说：“所有的写作其实都是一个作家的传记。”我听得眼睛一亮，这真的是行家里手才可以说出来的话。我说：“我还想再写一部更全面、也更深刻的小说，名字我想好了，叫《赤地之恋》。”麦先生说：“行，《赤地之恋》，这个名字好，那你就接着再写一部，还是老规矩，你先写一份大要报到我这里来。另外我告诉你，《秧歌》要先在我们新闻处的《今日世界》上连载。”我谢过了麦先生，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秧歌》的等待相当漫长，大概有半年美国那边没有任何消息。我那时候在埋头写《赤地之恋》，这部小说比《秧歌》写得更痛苦，我几乎放弃，但是最后还是咬着牙齿写下去。邝文美也替我着急，又将她的牙牌书带来，要为我算一卦。联想到那次去日本前的一卦算得很灵，我就同意了。
第一卦结果是：
中下 中下 中平
卦辞：
先否后泰，由难而易。
枉用推移力，沙深舟自胶。
西风潮渐长，浅滩可容篙。
解曰：
君家若怨运迍遭，一带尤昭百快先。
失之东隅虽可惜，公平获利倍如前。
断曰：
双丸跳转乾坤里，差错惟争一度先。
但得铜仪逢朔望，东西相对两团圆。
第二、三卦是：
上中 上上 中下
卦辞：
虽无大好，尚属顺适。
先声已播，可喜可贺。
大捷之余，还虞小挫。
解曰：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壮门楣。
前生未种蓝田玉，忍耐且吟弄瓦诗。
断曰：
出门莫问路东西，一步高来一步低。
宽处有缘窄处险，行人去向是鼯鼷。
最后一卦是：
上上 上上 上上
卦辞：
三阳开泰喜相逢，物在春台日在东。
所欲随心能自至，天和人合万缘通。
解曰：
求名求利总相宜，子嗣婚姻更可期。
若问行人消息至，官司有理莫游移。
失物早寻容易得，置田买宅不须疑。
延医早得高名士，药到回春奏效奇。
断曰：
混沌初开，三清一气。
持盈戒满，推行尽利。
邝文美说：“恭喜你，最后一卦明显是大吉之兆。你应该也看明白了，《秧歌》的出版不会太顺，但最后的结果出人意料，此乃大吉之兆，我们静候佳音好了。”
邝文美照例坐到十点多才离开，我发现自己很饿，放下正在写作的《赤地之恋》，找到食品盒，里面空空如也。已经很多天没有外出采购，除了还有一听牛奶，别无他物。我将牛奶倒进铝锅里，煤气灶蓝色的火焰太大了，牛奶浮起一层细泡，跟着，牛奶的焦香冒出来，我闻到了就觉得饿。这是我喜欢的气味，有一种哈油的气味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同古时候的“米烂陈仓”。我就是讨厌香港的一样东西：椰子油，有一种强烈的肥皂味道，一吃就要呕吐。这样想着，就分外怀念起上海来了，栗子蛋糕或奶油巧克力甜点。公寓楼下隔壁就有一家，是从天津搬来的起士林，每天清晨都有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芳邻扰民，我是天天被咖啡香气从梦中唤醒。还有牛酪红茶乃至胭脂鹅脯、烟熏鲳鱼——这些香港也是有的，但是香港的总不是上海那个味。不过现在大陆翻了天、覆了地，所有的一切统统也都不再了，想也是白想。
我将牛奶喝光，又坐在桌前，这个《赤地之恋》，令人头痛的《赤地之恋》。我最后气恼地将它推到一边，决定今晚早早睡觉。我的故事大要他们请人改过，所以这部小说写起来就不比《秧歌》那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