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文美那一卦算得很准,《秧歌》隔了一段时间在美国顺利出版,在香港的中文版也作为《今日世界》丛书之九得以出版。宋淇先生那天从电懋公司回来,我正好和邝文美在家里说话,他一进门,眼睛一亮:“哎呀,你也在呀?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他把双手放在身后,我和邝文美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邝文美有点恼了,皱着眉头说:“什么啊,拿出来拿出来。”宋淇先生像小孩子似的弯着高大的身躯:“这可是一个大大的惊喜,猜猜啊,张小姐。”才三岁的小以朗突然在床上醒来,他以哭声报告他的醒来。邝文美转身去抱他,宋淇这才亮出一张报纸:“《纽约时报》,登了《秧歌》的评论文字。”邝文美正在给小以朗把尿,她也面露惊喜:“真的?《纽约时报》?呵呵,真是不错,《纽约时报》太不一般了。爱玲,这部小说在美国打响了。”
宋淇脱下西装解下领带:“那可是,在美国打响就是在世界打响,我看当初张小姐写作的那个难啊,女人在产房生孩子都没那么难。但是小说确实是好,那个谭大娘的形象,还有王队长的形象,确实塑造得好。共产党的天下,就是这个样子,所以我那一卦真是算得准。”邝文美说:“这《纽约时报》才出版,怎么你这么快就看到了?我在新闻处都没看到。”宋淇说:“公司订了它,它每月一期的读书专栏,办得好,我期期看。这一期一看就看到了对《秧歌》的评论,我很高兴。走,我们去外面吃饭,为张小姐庆贺一下。”
那天晚上我和宋淇一家人去餐馆吃海鲜,小以朗被宋先生架在脖子上,老管家照例不去,据说他从来不跟他们外出吃饭,再邀请也不行,他有他的规矩。在路上宋先生只顾着说话,我看到他西装后背上湿了,才发现原来是小以朗尿了尿,他尿尿的时候一动不动。宋淇在餐馆脱下西装,轻轻拍打小以朗的屁股:“打,打,打死你这个小坏蛋。”小以朗看着我,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我冲他努努嘴,他得意地晃动着身子,手舞足蹈。吃完饭我回到家,刚刚坐下,电话就响起来。接起一听,原来是麦卡锡先生打来的,他在电话中高声大嗓地说:“哈罗,张小姐,《纽约时报》刊登了《秧歌》评论了。”我很高兴,说:“谢谢麦先生,我正在看呢。”他又说:“《星期六文学评论》也登了,听国内朋友说,另一家大报登了一篇评价文章,我忘了问那家报纸的名称。我们新闻处订了国内重要的报纸,这几天应该可以看到。”我连声向麦卡锡先生表示感谢,这几天我正在翻译中共《人民日报》上的一组文章,也是麦卡锡先生临时安排的,译好后要我送到新闻处去,再接新任务,他的行为让我非常感动。
过了三天,我把翻译好的文字送到新闻处,特地去麦卡锡先生的办公室向他道谢。他桌上放着一捆包裹,是美国Suibueio出版社寄来的。我当着他的面拆开,原来正是《秧歌》十本样书。我马上签名送了他一本,新闻处几位同事也凑过来,我一一签名赠书,很快手上只剩下五本。我带着五本书回到家,饭也顾不上吃,静静翻阅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我把它和香港版的《秧歌》作比对,内心里似乎更喜欢美国版本,它们印刷得更精致一点。
夜晚,我在灯下重读这本小说,这时候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和姑姑打过麻将的胡适之先生。他是一位漂亮的男子,我经常想到他并不是因为他的漂亮,而是他的才华。我知道他现在在美国,能把我在美国出版的小说送给他读,这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我各拿了一本美国版和香港版的小说《秧歌》,然后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
很久以前我读到您写的《醒世姻缘》和《海上花》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我找了这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不少益处。很希望你肯看一遍《秧歌》。假使你认为稍稍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那我就太高兴了。
说心里话,给适之先生寄书,其实有两方面意思,一是我自小就想象林语堂那样名满西方。现如今离开大陆,像浮萍,未来怎么办,我心里也没底。我这样主动寄书寄信硬凑上去,多半也想试试适之先生是不是世故之人,二来也是想借此试探他在文学上的眼光。我其实早就想和适之先生联系,但是一直没有机缘。这次《秧歌》是个好机会,我也自认为能拿得出手。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直坚信适之先生是好人,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人,不知道这是我的先天直觉还是适之先生本来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