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俄国先生一天比一天状态好,到第四天的时候,可以去花园散步了。孩子们为他抬去了一把柳条椅,让他穿着爸爸的衣服坐在那里。对于他而言,衣服大了一些,妈妈将袖子和裤腿折了起来就合身了。那张疲惫和惊恐的脸变得很和气,一见到孩子们就微笑。孩子们真希望他会说英语。妈妈给很多人写信,凡是能帮助俄国先生找到太太和孩子的人她都会写给他。但她从不给以前认识的人写信,她只写给不认识的人:那些国会议员、报纸编辑或是社会团体的秘书。
她很少再写自己的故事,而是坐在太阳底下同那个俄国人聊天,或是看校样。
对于这个因为写穷人的故事而被关进监狱并充军到西伯利亚的人,孩子们总是尽自己所能地向他表示友好。当然,他们会向他微笑,但是不能总是采用微笑一种办法,如果总是死板地微笑跟动物没什么区别,友好就变成傻相了。因此,他们绞尽脑汁地想别的办法,送花给他,以至于他的周围尽是一些凋谢的三叶草、玫瑰花和风铃草。
菲莉丝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将大家招呼到后院抽水机和大木桶之间的一个隐秘的地方,神秘地对他们说:“你们还记得吗?珀克斯说等他家花园里的草莓熟了,会送给我。我们下山去看看熟了没有。”
妈妈曾下山去过,将俄国人的故事转告给站长。而孩子们已经三天没有去过火车站了,孩子们对那个有趣的陌生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铁路。
现在,他们再次下山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珀克斯对他们的态度非常冷淡,这让他们很奇怪,也很失望。
当他们将头探进搬运工人的房间里时,珀克斯只说了一句“太荣幸了”,就扭头只管自己看报纸。
这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伯比叹息着说:“您生气了吗?亲爱的先生。”
珀克斯高傲地说:“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这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彼得又怕又急,来不及多想便问:“什么跟您没关系?”
“什么事情都跟我没关系,你们继续保守你们的秘密吧,我高兴得很。我就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三个人将心底所有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还是找不到原因。
伯比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说:“我们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您啊。”
珀克斯回答:“有也好,没有也罢。反正跟我没关系,祝你们过一个愉快的下午。”说完,又拿起报纸挡住脸,不再说话。
菲莉丝绝望地说:“不要这样,这样的感觉太糟糕了,快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不是故意的。”
没有任何回应,珀克斯将报纸折起来,看另一版。
彼得忽然说:“您这样对我们不公平,就算在俄国,也是犯了罪说清楚再处罚。”
“什么俄国,我不知道。”
“您怎么会不知道,妈妈特意下来告诉您和吉尔斯先生关于俄国人的事情的。”
珀克斯不高兴地说:“难道你不明白吗?吉尔斯先生怎么会让我到他的房间里听太太讲话呢?”
“您真的没听说过?”
“完全没有。我曾试图打听过,但是吉尔斯先生告诉我这是国家机密,不让我问。我想,没关系,不管怎样你们会下来告诉我。可是你们,只是有事情的时候才下来找我老珀克斯。”想到草莓的事,菲莉丝的脸红了。“要么就是让我讲火车头、信号什么的。”珀克斯接着说。
“我们真不知道她没告诉您。”
“我们以为您已经从妈妈那里听说了。”
“我们再说一遍,只是重复一个老故事而已。”
三个人同时说。
珀克斯觉得这些话都在理,可仍旧不说话,自顾自看报纸。菲莉丝忽然冲上去夺走报纸,搂住他的脖子。她说:“我们都是好朋友,再让我亲亲您吧。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向您道歉,不过,我们真的不知道您还蒙在鼓里。”
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说:“我们感觉很抱歉。”
珀克斯好不容易接受了他们的道歉。
于是,他们将珀克斯请出去,一起坐在铁路旁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草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关于那个俄国犯人的故事。
“哎,我必须得说——”珀克斯说,可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彼得说:“是不是很可怕?我敢肯定,您一定很想知道那个俄国人是干什么的。”
搬运工人回答:“我只是感兴趣而已。”
信号铃响了。
珀克斯说:“是下午三点四十分的上行车到了,你们趴下来等它过去,然后跟我回家看看草莓熟了没有。”
菲莉丝说:“如果熟了,可不可以给我?我可以把它送给那可怜的俄国人吗?”
珀克斯眯起眼睛,扬起眉毛说:“你们不会是为了草莓来的吧?”
菲莉丝心里很不是滋味,说“是”怕珀克斯伤心,说“不是”又不会心安,最终她还是承认了,说:“是,是这样的。”
搬运工人说:“你们终于承认了,真不害臊——”
不过菲莉丝赶紧加了一句:“如果我们知道您还没听说过这件事,我们一定第二天就跑过来的。”
珀克斯说:“小姐,我相信你。”接着,他在开来的火车前面六英尺的地方跳过铁路。
姑娘们不愿看到他这样冒险,可彼得觉得这样酷极了。
拿到孩子们送的草莓,俄国先生很高兴。于是三个孩子继续绞尽脑汁地想再送给他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费了好大劲,第二天早晨他们才想出了野樱桃这个主意。春天的时候,他们曾看过樱桃树开花,估计现在能结果了,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树在哪儿。在隧道上面的那块岩石坡上,长满了野樱桃树。还有其他种类的树:桦树、山毛榉、小橡树、榛树,而樱桃树就长在这些树之间,开花像雪花和银子一样闪亮。
隧道离“三烟囱”很远,于是,妈妈让孩子们带一篮子午饭。如果找到樱桃,还可以用篮子装回来。妈妈还将那块银表借给了孩子们,以免他们误了下午茶时间。本来,彼得是有表的,可是自从落到水桶里就不走了。他们准时出发,来到路堑的顶上,靠着栅栏看铁路,菲莉丝将那儿形容成山峡底。她说:“如果不是有条铁路在下面,真的像是人烟罕见的地方,对吧?”
灰石头镶嵌在路堑的两边,显得很粗糙。小峡谷就在路堑的顶部,砸得很深,与隧道口是平行的。花草长在岩石之间,鸟遗落下来的种子在石缝里生根发芽,长成了矮树和高树,悬在路堑上面。靠近隧道的地方有一道台阶通到下面的铁路上,这些插在泥里的木棍很窄,与其说是楼梯,更不如说是一架梯子。
彼得说:“我们下去吧,在梯子上采更容易些。你们还记得吗?我们曾经在那里采过樱桃花,还将它放到兔子坟上。”
于是,他们顺着栅栏往台阶顶上的小门走去。快要到门口的时候,伯比忽然说:“停下,你们看那是什么?”
那种声音很奇怪——很轻,可在树枝间的风声和电线的嗡嗡声中却听得清清楚楚,是一种很轻的沙沙声。他们竖起耳朵,声音时有时无。
过了一会儿,沙沙声不再停下,越来越响。
忽然,彼得叫起来:“快看那棵树。”
顺着他的手看去,发现一棵长着灰叶子和白花的树。樱桃这东西有个特性,在树上的时候是亮红色的,等采下来拿回家去以后,就变成黑色的了。就在彼得指着那棵树的时候,那棵树在动,显然不是风吹的,而是整棵树在动,像一个动物一样在走下路堑。
伯比叫道:“看呀,树在动。其他的也在动,就像《麦克白》里的树林。”
菲莉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这是魔法,我早就说过,这条铁路中了魔法。”
这真的有点儿像魔法。对面斜坡上大概二十码的范围内,树木在缓慢地向铁路走去,灰叶子的那棵树跟在后面,像是赶着羊群的老牧人。
菲莉丝问:“这是怎么回事?实在太像魔法了,我们回家吧,我可不喜欢这样。”
可是伯比和彼得屏住呼吸,靠在栏杆上认真地看着。而菲莉丝面向着回去的路,一动不动。
树木一直移动下去,有些松动的石块和泥土也轰隆隆地落到铁路上面。
彼得想说点儿什么,却只说了一句“全下去了”。正像他说的那样,树木旁边的岩石也跟着慢慢地移动下去。树木抖动着停下来,顶着那块大岩石,好像在犹豫。紧接着,那块大岩石、附近的树木和青草全部离开路堑,“哗”地落到铁路上,在半英里以外都能听到声音。紧接着,尘土飞扬起来。
彼得用惊恐的语气说:“简直跟煤堆倒下去一模一样。如果地下室没有屋顶,你就可以看到下面了。”
伯比说:“你看啊,落下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菲莉丝也说:“对,而且正好挡住了铁路。”
伯比回应:“有很多东西要清理。”
彼得靠在栅栏上,慢吞吞地说:“对。”过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对”。
接着,他突然站直了身子。
“十一点二十九分的下行车还没过去,我们必须现在通知火车站,否则要出车祸的。”
“我们跑着去吧。”伯比说着跑了起来。
可是彼得看了一眼妈妈的表,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要知道他平时非常利索和老练。只听他大叫一声:“快回来,来不及了。从这里去火车站有十英里,可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菲莉丝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说:“我们可不可以爬上电线杆用电线传信息?”
“可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传。”彼得担心地说。
菲莉丝说:“我以前听说过,打仗时就是这么干的。”
“他们只是切断电线,对我们可没有用,傻瓜。不用说我们上不去,即使上去了也不能割断它。如果我们有红色的东西,可以去铁路边挥动它。”
菲莉丝发出疑问:“可是火车要拐过弯来才能看见我们,那时火车已经可以看见那堆东西了。要知道那堆东西要比我们大很多,看起来更加清楚。”
彼得又重复道:“如果有红色的东西就好了,我们可以去拐弯那边挥动它。”
“我们这样挥手也可以啊。”
“可我们以前也是这样招手的,他们会以为我们只是像平时一样。不管怎样,我们先下去再说。”
他们沿着陡峭的台阶下去。伯比的脸都青了,彼得的脸看上去比平时更瘦,而菲莉丝急得满头是汗,满脸通红。她说:“我太热了。我还以为我会冷呢。我真希望我没穿那条——”她顿了顿,最后几个字声音都变了,“法兰绒裙子。”
伯比走到梯脚那里,突然转过身来。她叫道:“对了,裙子是红色的。快把它脱下来。”
她们脱下裙子,将它卷起来夹在胳肢窝里,沿着铁路飞奔,绕过刚落下来的一大堆石头泥沙和摔坏的树木。他们快速奔跑着,彼得打头,两个女孩跟在后面。他们要赶到看不见那堆东西的拐弯处,离这里有半英里的路程。
到达目的地后,彼得拿起一条法兰绒裙子,说:“好!”
菲莉丝颤抖地说:“你不是要把它撕开吧?”
彼得果断地说:“闭嘴!”
伯比说:“好吧,如果需要就撕吧!菲莉丝,难道你还不明白,如果拦不住火车,就会发生车祸,要死人的。哎,太可怕了。彼得,这儿有宽紧带,撕不开。”
她接过彼得手里的裙子,在离宽紧带一英寸的地方撕开了它,紧接着,她用同样的方法撕开了另一条。
彼得也跟着撕,将裙子撕成三块。他看了看表说:“现在我们已经有六面旗子了,但是我们要在七分钟内找到旗杆才行。”
由于一些原因,男孩子手里的刀都不够锋利,他们只好用手掰小树干。有两根被连根拔起,叶子也被去掉了。
彼得说:“我们得想办法在旗子上弄两个洞,把树条穿过去。”于是,他们用刀在法兰绒上戳了两个洞。两面旗子已经插在下行线枕木下面的石子上。接着,菲莉丝和伯比也各拿一面旗子站好,准备向火车发出信号。
彼得说:“我来摇另外两面旗子,因为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可裙子是我们的——”菲莉丝想继续说下去,可是被伯比打断了:“只要能救出火车,谁摇不一样?”
也许是彼得算错了时间,也许是火车晚点了,总之他们站在那里等了很久。
菲莉丝忍不住了,说:“也许火车已经过去了。”
彼得准备摇旗子的积极性被耗费掉了,伯比也开始觉得难受。她觉得他们拿着没人会注意的法兰绒旗子站在那里,已经有几个小时了,很傻的样子。火车不会注意他们,会从他们身边经过,直接冲向那堆该死的东西,所有的人都会丧命。她的手冰凉,身体开始发抖,连拿旗子都很困难。正在这时,铁轨传来了隆隆的响声,铁路远处升起了一团白烟。
彼得说:“站稳,拼命摇。等火车开到荆豆树丛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后退!伯比,别站在铁路上。”
火车快速地向他们开来。
“他们没有看到我们,根本看不见我们!这样一点儿用没有。”伯比叫道。
插在铁路上的两面旗子晃来晃去,其中一面被越来越近的火车震得倒了下去。伯比见状赶紧跳过去,一把将它拿在手里,使劲地摇,她的手突然变得有力气了。
火车依旧开得很快,而且离孩子们越来越近。
彼得很凶地说:“傻丫头,快离开铁路。”
伯比回答:“那样没用。”
彼得忽然大叫:“退后。”一把抓住菲莉丝的胳膊往后拉。
可是伯比叫道:“没到时候,没到时候。”她只管在铁路中间摇着旗子。火车头看上去又黑又大,声音又响又震耳。
伯比大叫:“停下来,快停下。”可是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连菲莉丝和彼得都没听见,她的声音被火车巨大的轰隆声压下去了。不过事后伯比总是觉得火车头听见了她的喊声,因为它很快慢了下来,并且停下了,就在距离伯比摇旗子的地方不到二十码处。当她看到火车停下的时候,还是无法停止摇旗子。当司机和司炉工从火车头上下来的时候,彼得和菲莉丝迎上去,激动地告诉他们拐弯处后面有一堆东西。而伯比还在摇着旗子,不过越来越没力气,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等到其他人转过身来的时候,伯比已经张开双手躺在铁路上,不过,她的手里仍然紧紧地握住法兰绒小红旗的棍子。
司机将她抱上火车,放在头等车厢的软垫上。他说:“可怜的小姑娘昏倒了。这也难怪,我先去看看你们说的那堆东西,然后送你们回火车站,请医生来为她治疗。”
伯比躺在那里,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张开的嘴唇变成了青色,很叫人担心。
菲莉丝悄悄地说:“人死了才会这个样子。”
彼得狠狠地呵斥道:“别乱说话。”
他们靠着伯比坐在软垫上,火车往回走。快要到站的时候,伯比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蜷起身子哭了起来。孩子们很高兴,他们见过伯比哭,但从没见过她晕倒,也没有见过别人晕倒。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有些不知所措。而现在伯比醒了,只不过是哭而已,他们可以像以前那样拍拍她的后背,劝她不要哭。等到她不哭的时候,还能笑她胆小,竟然被吓得昏倒。
到了火车站,三个孩子成了英雄,那场面真的可以说是激动人心。
人们称赞他们临危不乱,称赞他们足智多谋,这些赞美的话足以让人头晕。菲莉丝得意极了,她第一次当英雄,这感觉非常好。彼得连耳朵都红了,可是他仍然很得意。只有伯比希望大家别这样,她想赶紧离开这里。
站长说:“我想你们会听到公司对这件事的意见的。”
伯比拉了一下彼得的上衣,她想早点离开这里,并且再也不要听到这件事情了。她说:“走吧,我们回家吧。”
于是,他们在站长、搬运工人、列车员、司机、司炉工和旅客们的欢送中离开。
菲莉丝说:“看来他们是很感谢我们的。”
彼得说:“对,我很高兴,因为摇红色东西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菲莉丝说:“也幸亏我们穿了红色的法兰绒裙子!”
只有伯比没有说话,她一直在想那堆可怕的东西和不知情的火车一直向它开去的情景。
彼得说:“是我们救了他们。”
菲莉丝说:“如果车上的人都死了,是多可怕的事呀。会吗?伯比?”
伯比只回了一句:“反正我们没采到樱桃。”
在另外两个孩子看来,她有点儿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