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山,是一个未凿的灵,锁住无尽的俊秀,只许清风白云知道。低徊吟之,况味悠长。山,遥远而神秘,绿翠铺泻,高低冥迷,牵惹了多少人的思绪和脚步。它似已成为一种远隔人间、隐居避世的象征符号。翻阅诗书典籍,亦不难读解。唐贾岛诗云: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高山隐士,行藏不定。白云深处,仙迹难寻。寻访不遇,心下几多失落,但遥望茫茫山林,飘逸如风的大师又让来者怅想不已。所谓“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不是虚言,时间于山只是一个瞬间,天地皆无尽也。
山亘立千年万年,吸引人们纷至沓来,而得其精髓者少,怅然而归者多。山没有了文人本来也不要紧,却少了一种韵味,少了一种风情。就像一所庙宇没有晨钟暮鼓,就像一位少女没有流盼的眼神,没有文人,山水也在,却不会有山水的诗情画意,不会有山水的人文意义。确实,山的深邃,山的静谧,自成风景,但没有人的造访,山孤立年万年,又怎会有其文化上的价值和意义?“幸有我来山未孤”,与山茕茕独立,拥一襟烟岚,濯一溪清流,物我两忘,其情其趣足以让人欣然。坐在山的怀中,山风抚耳,山月浸衣,偶有渔樵闲话传来,也透出点点人性的温存。此时,山因为有了“我”的存在而平添奇韵,而“我”也因为山的衬托而愈益超尘。幸有我来,山未孤独,幸有山在,我不染俗。山与“我”的对应关系,是相辅相成的。
于是,中国的文人便迤逦而来,竹杖芒鞋,一蓑烟雨,鼓噪得许多山水声名鹊起,且泽被后代。如今庐山、黄山、峨眉山等名山旅游业的兴盛,真多赖于先师先圣的恩宠呢!也许他们没有想到其诗其文会有如此的生命力和震撼力,会让今人踏着诗的平仄抑扬,行进在山道上,任风中拂起古时的烟尘。他们只是沉在自己的梦里,寻找着一种情感的依附,心灵的寄托。陶渊明如此,李白亦然,苏轼同道,中国文人一脉相承,不绝如缕。他们放纵诗情,投入深思,让心灵与自然碰撞,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如李白道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与山相对独坐,两相愉悦,心的流认可了山的存在,那份和谐融洽透出天性的自然亲和。有这样才情横溢、骨骼清奇的诗人陪伴,山又怎会孤独?
尽管古时文人在他们的文中尽述山林之乐,但我也似乎从中读出一股悲凉与无奈。他们常常自诩“天生我才必有用”,不想在社会上却处处碰壁,难以伸展拳脚,于是乎,“仰天大笑出门去”,眼光也渐由社会转向个人,由外向转向内心,山林之间,便成为他们安慰心灵、消弭志向之所。深山筑庐、寒江钓雪,手捧红泥小火炉,醉饮绿蚁新醅酒,以此保持了文人的雍容气度,不致狼狈到底。而这种行为是社会的幸与不幸,是一种圆融智慧还是高级的庸人哲学,是养生之道还是自欺欺人,实在是意味深长。
如今,时代变迁,今人享受到了现代文明的繁华舒适,偶有心绪烦闷,便动了回归自然之念。踏破山的宁静,扰乱山的清幽,尽兴而归之时,却给山留下了喧嚣和污染。此时,今人并不想在山中获得一种心灵的宁静,只欲猎得放纵和宣泄的快感,与古时文人在境界上大有不同。古时的文人在心理调节自我平衡之余,尚留下名文佳作,给山涂抹上一层文化色彩,多少淡化了文人的鄙陋。而今人与山相处却失去了把握,打碎了山的景致和情怀,消解了自然的和谐美和艺术美。身受古人的遗泽,却缺失了那份文化情趣和人文意义。如此,山只是立在古代,而不是当代。于其时,山还会因为“我”来而惬意欢欣吗?
“仁者爱山,智者乐水”,山水之间,真有清音,而匆匆往来者,又有几人能成为仁者、智者?其实,山与水才是真正的仁者、智者,它们以其博大的胸怀、深邃的力量昭示着我们。对山,应如里尔克所说:“人不应再物质地感觉它为我们而含有的意义,而是要对象地看它是一个伟大的现存的真实。”山虽然沉默,但也是有灵气的。如果我们都怀有一颗真纯拙朴之心,与山静静相对,留下诗也好,不留也罢,只是不要踏碎山的幽梦,不要玷污山的情致。携剑不须风月啸,登高只为看山来,那么,山会有感应的。
有一天,“我”还会策杖披蓑而来,听山涛,揽烟霞,山亦会宽容地拥我入怀。这时,吟一句“幸有我来山未孤”,该不是胡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