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弦月如舟,泊在空中。星子如客,伛偻登船。小舟一篙荡开,愈飘愈远,渐至渺茫。天边泛白,豁然亮了。
小舟就是这样悠然地翘起两端,翩翩地渡梦而来,再装进无数的想象与猜度,扬帆于漫漫时流中,舟边激起细细涟漪和小小浪花便成了生活的点点意趣。
放舟清流,临风踏水,在悠扬的航行中荡漾起如水的情致,行舟之乐,亦在于此。晋朝的王徽之,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也是一位风雅的名士。在一个冬日的夜晚,雪铺白一地,淡月从树间筛下疏朗的光,落在地上,莹莹地反射在淙淙的剡溪上。王徽之便乘一小舟,从山阴的家里出发,直直地顺溪而下,只为兴之所至,欲寻好友戴安道,围住一个红泥火炉,杯盏中倒入自酿的家酒,慢慢对酌。寒风夹送雪花,贴在他的颊上,有一丝丝清凉,小舟也在风送下将至目的地,而王徽之却转变了主意,吩咐船家掉头返回。船家不解,问其因由,言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驾舟迤逦而去,暮色中传来船橹击水之声。也许王徽之就是想体验雪夜渡舟的感觉吧?如此,便不觉唐突和疑惑了。
舟,就是船,渡人载货,缩短着两点的距离,它摇曳在水面上,泛波于文字中。李白驾轻舟一日掠过万重山,苏轼月夜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李清照荡舟误入藕花深处,张继泊舟枫桥聆听寒山寺的钟声,张岱移舟至湖心亭看雪,小舟载着文人的风雅,一点点由远及近,从古驶到今,于是我们才能依稀看到他们的容颜,听到他们的轻吟。舟,不仅仅是一种交通工具,也是文人士子发乎幽情的一种载体。一叶扁舟,就是一段文字,一章史话,一部传奇。
同是行船,文人之间的感触不同,文人自己在各段时期的心态也大有迥异,于此又能分别出各人的性情和气质。李白升起一片孤帆,航行在楚江之上,夹江对峙的天门山迎面而来,让诗人目接神弛、新鲜而喜悦,水湍舟疾,愈衬出诗人寄意山水、笑傲林泉的不俗;苏轼与子乘舟夜访石钟山,只为觅得石钟山名称的来源,船近绝壁,发现石之铿然有声之因,于是朗然而笑,细辨究竟,足见其旷达与豪迈;张岱在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之时,拥衣怀炉,驾小舟往湖中小岛看雪,偶遇两人在亭中煮酒,惊异之外又与其痛饮大白,不仅见张岱沧海一粟的孤独和自我陶醉的孤傲,又显其酒逢知己的快意。小舟就这样载着多愁善感的文人行在水上,漂在生命的河流上,渡向遥远、遥远……
李清照酷爱划船,她的词中多有表现。她在少女时,荡舟湖上,流连于水光山色之间,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游兴尽便掉棹折返,途中因湖上浩茫而迷路,小舟撞进荷花丛里,惊起沙滩上正在眠宿的鸥鹭;嫁作人妇,她也仍怀女儿心,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木桨拔动清波,缓缓,潺潺,欲将思夫愁绪都付于这一脉流水;及至老年,经历了半生坎坷,始觉物是人非事事已休,回首从前,还未开口,泪已先流,再听人说起双溪春意正浓,也拟泛舟,却又顾虑船身太轻,已经载不动自己这一世的悲愁了。
李清照驾着小船,从生命的源头驶来,一路美景看过,一船风月载过,初时的春心萌动、情意缱绻到暮年的愁结百转、心灰意冷,一叶轻舟渐进渐沉,终至停泊在寂寞的渡口,这与她一生的遭际是分不开的。她也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情感,和赵明诚的结合是她行程中最美妙的景致,也将她装点得风情万种。他们曾在青州归来堂,校勘签题金石书画,工余饭罢,他们还赌书泼茶、顶笠披蓑、循城赏梅、踏雪寻诗,可谓琴瑟和谐。这时的她温柔缠绵,一副小女人情肠。后赵明诚病故,她仓皇逃避兵乱,足迹遍江浙皖赣一带,孤身飘泊,晚景凄凉,又添之以亡国哀思,此时,她闻笛怀人,见梅思春,至黄昏,梧桐更兼细雨,声声慢诉,怎一个愁字了得!个人的苍凉之感,故国的黍离之悲,她的那叶轻舟确实是载不动了。
古人情怀似水,要比今人脆弱而敏感。李煜多愁,自谓“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多愁,亦云“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虽说夸张,却也极其形象,愁已经物化,变为可以放在江中随水泛流的一种东西了。而在李清照之处,又将愁赋予了重量,不但可流,亦可用船来载,足见古人想象之离奇、情感之丰富了。我于是很钦佩古人的意绪,愁情化水,悲意凝风,将如许心事都寄予诗词文字之中,蕴藉而隽永,婉转又深郁,是今天许多的露骨煽情之作所不能比拟的。而这些诗情词韵将随时间之舟一路漂去,将山染绿,将水漂蓝,将云饰白,一年年,一季季……
舟渡人,亦载愁,文人就是这样开发了船的功能,让船载着美丽向期望靠近。
是夜,月又悬在天穹,遥遥望去,似有人于上击桨,是不是李清照已卸下了她的一怀愁绪,泛舟于银河,去寻找她一生的知心爱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