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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

风乍起,翻动着地上的黄叶。暮色渐浓,一层层地围住了小楼。昏黄的光影下,有人发随衫拂,凭栏伫望,将深深的目光凝进沉郁的黄昏中。这是一幅写意,也是一幅白描,流荡出古人丝丝缕缕的情韵。而一切皆缘于古人的一叶惊秋的敏感,还有一花伤情的风雅,于是唐诗宋词里才会笙寒笛彻、云舞蝶飞。

楼就是为了文人骚客发此幽情,才恒久地立在古典的文字中。它不仅是给了文人依凭之所,也让后人循阶而上捡拾起他们遗落的心绪。古时的楼一般建在高处,雕栏画栋,飞檐翘角,四围面山临水,风光入眼底。古人登高楼以送目,烟波浩淼,斜阳相照,孤帆雁鸣,伊人何处?此时此景,怎不兴怀?而高楼之上,正是古人寄情之所。风拂面,雨湿颊,春愁暗生,别意初成,或独倚,或凭栏,或无言,或梦断。所有的举止和情态发乎自然、合于情理,楼和人就这样融为一体。

古时的楼设计精巧、建筑工细,透射着古人的蕙质兰心。远望近观,都是一阙词,亦婉约亦豪放。许多诗文因楼而生,楼又因文而名,彼此呼应,绵长而幽远。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是作者对洞庭湖边的岳阳楼的描述。他运笔自如,文字绚丽,分别将岳阳楼在霪雨霏霏和春和景明之时的风光点染得生动而多姿,最后笔锋一折,道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言。这篇文章让岳阳楼天下闻名,至今仍是一大游览名胜。楼托起范仲淹登高临远、俯仰苍茫,范仲淹亦将一襟心事注入文字,楼朽而文永传。

李白登上黄鹤楼临风远眺,江流滚滚,帆影点点,心生感慨,欲即兴赋诗。笔未落,却见廊柱上有一首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李白凝睇,定睛细看,作者是崔颢。李白遂敛手,将笔掷于地上,长叹一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崔颢的这首《黄鹤楼》因其气概苍茫、涵蕴深远不仅成为唐人七律之首,也使黄鹤楼名声大噪、往者如织。楼与人如此相映成趣,成就了不知多少佳话。

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古时女子思夫愁肠百转时,便会独倚楼头,凭阑念远。泪眼朦胧,怅清风,哪时才会见征棹归来?问秋水,何日才能与伊人携手?直栏横槛已被怨妇抚摩得光滑可鉴,而她们的等待都会有结果吗?

无言独上西楼,李煜的寂寞和愁苦非是亲历不能体会。羁囚他乡,曾经的繁华已似一江春水东流,雕栏玉砌应犹在,美人如花隔云端。昨夜风起,树声飒飒,又疑小楼绣帷低垂,红烛高照,香泽弥漫,美人曲中舞袖。睁眼看时,月挂树梢,人杳歌歇,哪里觅美人踪影?亡国之痛,失家之耻,在李煜的心中搅动着,他不禁慨言:独自莫凭栏。

把栏杆拍遍,辛弃疾登临北望,祖国的半壁河山尚为金统治,江天寥阔,中原何时收复?而英雄迟暮,壮志难遂,无人领会,最终也只能是唤取红巾翠袖,揩干失意之泪了。

小楼之上,各人心绪不同,情感迥异,直把楼当作渲泻之所,挥洒感情的舞台。古人实在是不能离开楼,而没有楼,今人怎寻万种风情,哪觅绮丽词章?今人同样也不能失去这楼。楼是文学中不可缺少的场景,它垫起了许多名文佳作,筑定了一个个的经典史话。

烟花三月,李白在黄鹤楼目送着孟浩然一片孤帆下扬州;吴江夜雨,王昌龄于芙蓉楼饯别辛渐,冰心如在玉壶。一幅幅画面经诗人笔下绘出便显鲜活。不仅是为文字的精湛、音韵的和谐,也是为古人深挚的情谊所动,我不禁向往起长江边上的那座楼了。

楼因其承载着传奇佳话而愈显生动,愈具人情味。而古人何以在愁苦郁闷时总是倚楼凭栏?

古时的文人士子悬梁刺股、秉烛夜读,只为高榜得中,日后治国兴邦,成就一番大业。而当他们经纶满腹,怀揣壮志走向社会时,却处处碰壁,神色中已露尴尬和无奈。世事沧茫,满城风雨,到哪儿才能得到慰藉,才能长嘘一口气呢?于是,小楼便成了他们的庇身休憩之所。也许居小楼便可远离尘嚣,内心寻到一分平静和安宁。毕竟凭栏处,闲看楼外花开花落、燕飞燕来,把自己化在微风细雨中,才会真正地感觉到自然的生机无限和人生的苍凉脆弱,也才会为自己找出一个借口,打发寥落的岁月。

古时文人就这样由入世到出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浮沉宦海无果,便退归到山林,坚守住自己心灵的一块寸土,留得个隐士之名,也是他们生命里的最后一次辉煌。魏晋时隐逸成风,陶渊明归去来兮,东篱采菊,南山耕亩,为隐逸者第一人。阮籍、刘伶等人常在竹林里饮诗纵酒,被称为“竹林七贤”。后各代均有效仿者,隐逸成为文人的一种风雅。实际上,这也是一种消极避世之举。书生无用,历来如此,只因他们太过单纯,以为几页书纸一副唇舌便可安邦定国。岂料世事险恶,有书无剑又怎纵横天下?一旦遭祸,轻者被贬,重者丢命,而他们也只能是隐于林泉,依靠着山水度尽余生。那么,还能奢求他们什么呢?一方弱冠尚能挡几番风雨,却不能敌世间雷霆。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文人对小楼的钟爱便不觉费解了。

从小楼可以透视古人的情怀和命运,可以体会文人的浪漫与雅致,小楼因此具有了文化内涵和文学价值,愈显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