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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拈花微笑

初遇“拈花微笑”一词,便觉灵动跃然,形态毕现。细究“拈花微笑”,原是佛教用语,指禅宗的以心传心。相传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以花示众,众皆默然,只有迦叶,破颜微笑,佛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法妙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喻心心相印。佛家意在指点迷津,而众者愚钝,惟有迦叶参透禅机,那会心一笑,意境无限,涵义深长。

不管当初“拈花微笑”的本义如何,而仅从字面理解,就已经动人心魄,别有意味。不须舌灿莲花,不必口若悬河,只轻轻颔首微笑,便妙解心颐。此时,言语已变得无济和苍白,那沉默以外的空间才是风月动人,值得想象的。

想起李白嗟叹“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苍茫意象,荡气回肠。无论皇权当年如何威赫,拥有“地上殿堂三百余间”,其势湟湟,但终敌不过日月流转、容颜沧桑。当斜阳如血、西风惨烈之时,抬望眼,却是蓬蓬衰草、座座荒冢。再怎样的繁华都成过眼云烟,再怎样的缱绻都成昨日风尘。唐朝的武则天实在是睿智绝顶,她死后不著一字,只留下一块无字墓碑,“己之功过,留后人评”,气度超然,使“诸陵盗遍”的五代温韬也束手无策,望墓兴叹,不仅躲过一场洗掠,也让后人对这位女皇肃然起敬。

生前的绚烂,平日的喧哗,恰如远天风云,终会散去。独处时便会有一股莫名的悲哀。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武林宗师,常年在高山绝顶的秘宫深寺里闭关潜修、锤炼武功。芸芸众生对他们的道行莫测高深,而他们却能在寂寞中练就一身绝世武功,并冷眼俯瞰人间的龙争虎斗、刀光剑影,一派悠闲,一副洒脱。而内心里何尝没有波澜?只不过化解在一招一式的拳法中,消散在一天一地的苍穹里。但毕竟那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只能神往其风采气度,不能相近相偕。惟有那份彻悟和从容时常让人心动。

有一次,我路过江苏镇江,便寻阶攀上立在高处的金山寺。正值十月的午后,天气暖暖的,空气中漾着丝丝轻风。寺内烟火缭绕,阳光透过木制的窗子照射进来,将阴翳的寺庙熏腾得雾蒙迷离。置身其中,不免飘飘欲仙。其时,做午课的僧人正卧膝捻珠、闭目默祷,似已沉入自酿的佛心之中。红尘之上,杂念已绝。那一刻,竟让我兀自沉迷起来,扰之心头的俗务凡事随钟磬之音袅袅缓去,前缘来生辨之不清。我静静地站在那儿,一阵莫名的感动,泪竟寂寂流下。恍然记起里尔克的一段话:“人每每为了无谓的喧嚣,忘却生命的根蒂,不能在寂寞中,在对于草木鸟兽的观察中体验一些生的意义,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远往下滑过去。这样,自然无所谓艰难,也无所谓孤单,只是隐瞒和欺骗。”此时,低徊在如许透澈无尘的静谧里,味之良久。原来尘世里有许多诱惑,而为此好口舌、逞机锋,虽尽展咄咄逼人的一面,却舍弃了“拈花微笑”似默然雅致,淡漠了冷静独处后的飘然超逸,更难体会生命的真谛和人生的意义。

沉默如金,哲人如是说。于是,我想起九月的土地,黄灿的稻田,红艳的高粱,是秋天捧出的果实,默默无言,却是丰盈的、肥硕的、茂盛的。还有莽莽苍苍的森林,湍流不息的河流,一望无际的绿野,都在无言的生长、流淌。这是大自然的微笑,如花烂漫,如霞蔚然,那份沉甸甸的感觉似金珍贵。而如果细斟,自然也是有语言的,只不过是以其独特的方式表现着。稻穗拔节的噼啪声,风过林间的飒飒声,冷泉石罅的汩汩声,点点滴滴、声声慢慢,汇集成天籁之音,充沛着双耳和心灵。这一刻,已经超出了语言层面的表征意义,归于了一种意境:旷远、高邈、博大。如果我们和着心跳,去理解,去感悟,自然便会有了宽容大度的胸怀。同样,拈花微笑背后深蕴的语言内涵丰富,只不过是通过默然的形式表现出来,结果却又是耐人寻味的。

有的时候,我喜欢静静地独坐着,裹一身暮色,品一杯清茶,让搅扰不宁的心绪渐渐消融在水样的夜色中。此时,几日积淀下来的烦闷、焦躁,被别样的宁静裹挟着,挣扎几下,然后遁去。第二天,我会脸上漾着微笑迎接早晨第一缕阳光。我也常常凝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在她永恒的微笑中,仿佛蕴蓄了一切美好的人性,不管世外如何纷争,她依然沉默,依然微笑。那心灵的震撼久久难抑。

拈花微笑,也许不仅是追求一种境界,也是寻找一个精神家园。喧嚣中留得一心澄明,浮躁里偷得一怀宁静。生命在孤独中、沉默中流浪,在寻找那一个根。在今天这样浮躁的年代,似乎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急着赶车,急着看风景,却独独忘记了给自己一个心灵单独对话的机会。于是,浮躁、喧嚣弥漫开来。此时,拈花微笑式的沉默与思索更显得尤为宝贵。

拈花微笑,佛喻心心相印,实际上将“难于君说”的妙处悠然心会,默然相契,那该是沉默所达到的理想境界。自己心中的烦闷、忧伤、快乐,不必言说,便心领神会,钟子期听俞伯牙《高山流水》,慨然长叹;白居易听琵琶女一曲,泪湿青衫。知音难觅,古今同理;如臻此境,幸哉快哉。

繁朵深处,最动人,是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