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抽屉里收藏着许多明信片和贺卡,那都是这些年来朋友们寄来的。有的设计精美,有的简朴无华,有的言辞溢外,有的寥寥几字,祝福问候的话也多有雷同,但我悉数收下,就因为在这薄薄的纸笺上蕴着一份想念,一种情愫……
我的朋友虽然不多,分散在各地,不常相聚,却常挂念。于是经常打打电话,说说彼此的故事。每至新年,我会放飞一群鸽子,羽上涂着殷殷的话语,穿越风雨之途,飞进他们的怀中,而我的怀中也会撞满了可爱的小鸟。它们扑腾着翅膀,携来一丝丝风,风彻肺腑,温柔遍及四骸。我让这些小鸟栖息在我的案头,每每拂拭它们缤纷的羽翅,手心似乎感受着远方朋友的温暖,娓娓地与他们相倾相诉。朋友赠我的只是一笺一话,而我却得到了一春一夏。
南朝的陆凯居江南,久未与长安的朋友范晔联系。正是冬季,江南的梅花已绽放飘香,陆凯便折下一枝,枝上缀满蓓蕾,像淋在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一字字,连成一首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范晔收到这枝梅花时,蓓蕾已绽,长安雪飘,梅香扑鼻,他的心头却已然一片春天。
风雅的陆凯还具真性情,赠友一枝梅,送友一季春,移情于梅,移江南景至塞北地,他要寄给友人怎样的情思呢?当范晔手擎峭然的梅枝,他看到了什么,又读懂了什么?范晔踱至院内,长安的雪飘在衫上,沁在颊边,他已不觉,眼中茫茫,他却分明看到了江南的小桥、柳堤、亭台楼榭,漾漾的河水流过寻常人家的门口,发上颤着白兰花的女子巧笑倩兮。他和他的酒朋诗侣携手来到一家酒旗摇曳的小店,几碟小菜,一壶老酒,吟诗作对,推杯换盏,终至大醉,相扶相搀而归,那是怎样的畅怀呵!还有一个春日,他们踏在如烟的草地上,星星点点的小花铺在脚下,景色怡人,勾扯出心底的诗情。他们便以春为题,各自赋诗,轻声吟诵,然后抚掌而笑,那又是如何的惬意呵!范晔读懂了,江南的朋友在想念着他,在等待着与他的重逢,也想用江南的一枝梅花点缀他枯涩寂寞的生活,告诉他冬天过后就是一个明媚的春天。范晔的眼中湿润一片,渐渐滴下来,融化了唇边的雪花。
古人折梅寄友,不费一文的梅花清雅脱俗,自江南至陇上,其间经历了风霜尘雨,却愈见超逸。传到范晔手中,蓓蕾初绽,那原是陆凯送给挚友的一个微笑,在瑟瑟的寒风中,馨然而灿然。朴素的物什可以寄托浓郁的情思,可以把挚情演绎成一种浪漫,简单的形式同样可以表达丰富的情感,如是而已。
古时物质并不丰富,身边的一草一木撷来便是示情的语言。分别赠柳,相思遗红豆,思念友人就寄情于梅花。有时,飘忽的云,游荡的风,清冷的月光,都能被古人的手牵住,系在诗中,送给他们想送的人。这样的礼物因为沾着自然的露珠而显得灵动清澈,友人或爱人如果收到它,心里怎不泛起感动?
我经常收到许多作者的来信,有一封信里还夹着一枚枫叶,这是一个中学生寄来的诗稿,文字清淡,语言稚嫩,虽然还不能发表,但我仍然很珍视它,因为我觉得在今天能有如此的慧心和情趣实在是难得。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拾得的枫叶,也许是在山上,也许是在公园,也许就在路边,但不管如何得来,能够俯下身轻轻地捡起枫叶,然后用手抹平,装进洁白的信封里,都足以证明今人也不乏古人的浪漫,能够将一情一意浓缩在一叶一花中,散出了真诚与高雅。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那枚枫叶还能否依然鲜红,但我相信,淡了颜色,也淡不去自然韵致;失掉水分,也失不去天成风姿。此时,我只能祝愿远方的女孩会永存这份逸趣。
如今,鲜花绽开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将生活装饰得绚烂缤纷,使物化的社会多了几分温馨。虽然这种情调的营造需要的是金钱,但毕竟点亮了心底的一缕柔情,暂时或片刻远离了功利。如果能由此让心灵躲开喧嚣,获得一份宁静与安详,那又何尝不值得庆幸呢?
朋友有酒相邀,以礼相赠,应该是人之常情,视情况的不同而采取接受或拒绝的行为。但有朋自远方寄来的一枝梅、一片叶却实在不该拒绝。虽然这样的礼物不值几何,却因为朋友的信任和坦诚才显得弥足珍贵。拒绝它,错过的可能就是旷古的友情。俞伯牙只不过是在山间弹奏一曲《高山流水》,遂与樵夫钟子期结成千古知音,他们连一梅一叶也没有相赠,却因为对音乐有共同理解而惺惺相惜。难怪俞伯牙在重返旧地时,闻知钟子期已经去世,悲痛万分,摔琴谢知音,声断其时,余音却渺渺绕至今人耳畔。
聊赠一枝春,所赠之春是一片温煦的友情,也是一树生活的希望,因为小小的梅花在雪中犹自微笑争春,它传达给人的又何止是美丽?范晔收到了这枝梅,也收到了友情,更收到了一季春天,他应该是幸福的,至少是在那一刻。而此刻,我只能遥遥望向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