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爱交际,宁愿躲在家里品茗读书,也不愿抽身待客。对于一般殷勤好客的常套也不以为然。于是被人批评为不合时宜。反躬自问,能够与我推心置腹的朋友还是有的。我一直相信只要以真诚待友,自己不仅心平气和,亦会为他人所理解。
有客款扉之时,把握言欢,促膝相谈,从中我发现了他们一些新的美德和从未曾料到的动人之处。当然,与其谈笑风生,也会有尴尬索然之时,而我只作轻哂,洗耳恭听罢了。所以,良朋挚友联翩而至,我心境欣然,揖别辞去,我亦为乐。毕竟相聚有缘,分别又让我有独处而深省的机会。正像梁实秋先生所赏识的那种心情: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风雨,我要去接你。这多少颇似“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境界,那种洒脱超逸仿佛与生俱来,其情境足以让人低徊不已。
古人送别,多雅人深致,南浦骊歌,灞桥折柳,平时莫逆于心,临别难舍难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看“碧云天,黄花地”,惺惺相问,“晓来谁染霜林醉”,却道“总是离人泪”,此情此景,能不让人泣离别、兴悲怀?中国文学中渲染离别的经典场面多矣。梁祝的“十八相送”缠绵悱恻让人心酸,朱自清父亲在车站的背影让人潸然,而项羽乌江别虞姬更是让人泣绝。我欣然的是他们都是有情之人,滤除了功利的尘沙,他们的心地犹如儿童,纯净而天真,如此,他们的故事才撩起我心底那最柔软的琴弦,铮然有声。
有情才会有泪,泪何时流,又为谁洒,我想只有离别才是契机,也只有至亲至爱才会情动于衷,涕泗滂沱。我常在站台看见相拥而泣、执手话别的男女,有时,我心中也无端地惹起一阵酸楚,不是别的,只是觉得现代人也不乏温柔的情动,同样会演绎浪漫美丽的故事。如果放慢脚步,摸摸身边的树,闻闻路边的花,心底便会漫上一股情愫,生命中曾和我们牵手的人一个个浮现出来,那些相偎相依的场景也跃然而出,才觉得有过那样的日子真好。虽然这些已远走,但温暖的记忆会滋润我们一生。
心中因为有了这份情感,我不会寂寞,也不会因为它的悄然而逝而伤感。我好像看到李白在春意流漾的河边,布衣褐衫,斜别着一柄长剑,解开缆绳,跳上小船,将竹篙落到水下,轻轻一点,小船缓缓悠悠地荡开,这时,飘来渺渺的歌声,李白停篙伫听,脸上现出一丝丝微笑,他知道是汪伦来送他了。不一会儿,汪伦就站在了岸边,向着李白挥着手,发丝随衣袂飘飞,李白眼眶有些湿润,但他同样向岸上的汪伦挥挥手,便荡起小船,向远处划去,岸上的汪伦渐渐地渺如一苇。这幅画面总是那么清晰,是因为我实在艳羡李白和汪伦的友情,还有他们潇洒自然的告别方式。汪伦踏歌而来,李白飘然而去,简洁而明快,遂成千古绝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叹一口气,悠悠然,绵绵不绝,吹荡起一缕微风,在我的发上心间穿行。
去留之间,难免缠绵,如何做得自然与随意,真的需要水样情怀和云样气度。挥手告别时,情意如水漫布四骸,眼睛因此而迷离,手因此而柔软,在相互的对视中波荡水涌,淹没了彼此。如果一任汪洋横肆,走不得,又能留得住吗?其实,不妨让心中的那份情淌成一泓溪水,不仅在分手时沾湿对方的衣衫,而且在别后的岁月中滋润每一个日子,思念遂成美丽,离别也是诗意。于是,去时如云,随风而飘,像汪伦送别李白,把挚情编织在歌声里,萦回在彼此心间,这样,是不是更值得回味与珍惜呢?
当然,有些离别不是如此轻松,譬如永别。这种离别恐是再无相聚的可能了。古人道: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生离还会相见,死别却只能是阴阳永隔、梦中再聚了。让泪水放肆地迸流出来,是发泄悲痛的一种方式,实在是无可厚非。我也曾看到过死者家属泣惋如歌的哭诉,身在此境,不免动容。但有时我也怀疑这里面是否也有表演的成分呢?庄子诈死,他的妻子在人前也是哀哭恸绝,转眼间却与新欢姿情行乐,庄子坐起,其妻羞愧自尽。所以,墓前的泪水有几多真诚,还真的费人思量呢!不能以泪断定对逝者的情真与否,而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才能慢慢体会到这种情感的坚贞。
离别中还有伤心饮恨的夫妻离异,这种离别往往是双方陌如路人,能够再坐在一起对酌的也是少数。其实,旧情恰如天涯远处沉默的花,萦怀不散重续旧缘,淡然相忘就再觅新天,何苦因此而一生不快乐?换个角度来想,能在红尘里体验过这份人生的脆弱和苍凉也算是拥有了一笔财富,因为从此就会感悟人生,理解真情,来去如风,休说苦痛,领略到至真至纯的风光。
去留无意,是一种心境,也是一份姿态。它不是绝情寡义,而只是将离别简略成一道风景,缩印为一部书籍,可赏心悦目,亦可指摩书香,在自然随意中求得心境平和。倘若如此,那又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