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闷
每当远离男人的目光,瑞那夫人便任活泼与优雅的天性尽情流露。这天,她穿过花园时,看到大门旁站着一个乡下小伙子,他身穿雪白的衬衫,腋下夹着一件干净的紫花呢短外套。
这乡下小伙子,皮色那么白嫩,眼睛那么和顺,竟使爱异想天开的瑞那夫人,以为说不定是小姑娘扮的男孩子,不由得怜惜起来。瑞那夫人走过去,霎时间倒把家庭教师要来的这桩烦心事忘了。于连对着大门,没看到她走来;耳边忽听到柔美的声音,禁不住浑身一凛:“你来这儿干吗呀,孩子?”
于连急忙回过头来,看到瑞那夫人明慧可人的眸子,心中的怯意先就去掉了一半。
“夫人,我是来当家庭教师的。”
于连从来不曾见过一位穿得如此漂亮,特别是容颜如此娇艳的女人,这么轻声软语地跟他说话。瑞那夫人望着乡下小伙子的脸,不觉大笑起来,像少女一般欢快之中带点儿疯劲。她笑自己,怎么,来人就是家庭教师!
她曾把家庭教师想象成一个穿得又脏又破的教士,来管教和打骂她孩子的。
末后,她问:“怎么,先生,你懂拉丁文?”
“先生”这一尊称,使于连受宠若惊;他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答道:“是的,夫人。”
瑞那夫人高兴之下,大着胆子对于连说:“我几个小孩,你不会过分训斥他们吧?”
“我,训斥他们?”于连听了觉得奇怪,“为什么呀?”
“你会好好待他们的,是不是,先生?”她停了一下又说,语气里含有更多的感情:“你能答应我吗?”
原来,她曾为孩子捏了一把汗,怕教师管束太严,样子太凶。以前的种种担心,与眼前的事实迥然不同,对性情平和的瑞那夫人而言,算得上是件事儿了。临末,她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站在大门旁,和这个差不多只穿件衬衣的少年男子挨得这么近。她很不好意思,便说:“咱们进去吧,先生。”
刚走进门厅,她侧过身去,见于连怯生生地跟在后面。看到这么华美的住宅,于连惊愕不已;这在瑞那夫人眼里,就显得别是一番可爱之处。
“不过,先生,你懂拉丁文,可是真的?”她又停下来问;因为大喜过望,深怕弄错了。
“不错,夫人,”他竭力摆出一副冷面孔,“我拉丁文的程度,可说与本堂神甫不相上下;有几次,承他好意,还夸我比他强哩。”
瑞那夫人觉得,于连的表情里带有某种恶意,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便走过去低声对他说:“开头几天,小孩子功课不懂,你不会打他们吧?”
瑞那夫人的脸庞离他很近,他都能闻到女式夏衫的香气,对一个穷小子来说,此事实在非同寻常。于连满脸通红,叹了口气,乏力似的说:“不用担心,夫人,我一切都听你吩咐。”
瑞那夫人为孩子担的那份心,总算放了下来;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于连的确非常漂亮。这副近乎女性的相貌和局促不安的窘态,在一位自己也极腼腆的妇人眼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先生,你多大岁数了?”她问于连。
“快十九了。”
“我的大儿子已十一岁,”瑞那夫人接口说,情绪完全安定了下来,“他差不多可以做你的道伴,你要跟他讲道理。有一回,挨了他父亲打,那孩子就足足病了一个礼拜,其实,也只轻轻打了一下而已。”
“就在昨天,我爸还揍我呢。这些有钱人,真是好福气!”
家庭教师心里的些微波澜,瑞那夫人已能觉察得到;她把他一时的感伤认做羞怯,便想给他鼓鼓劲。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问话的声调和神情是那么柔媚,于连心醉神迷而茫然不解。
“我叫于连·索雷尔,夫人。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走进一份陌生人家,所以心里很惶恐,有些事也求你多多包涵。我两个哥哥三天两头打我,如果他们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你千万别信。我有什么过错,也要请夫人原谅,我永远不会有坏心思的。”
这段话很长,于连越说越有信心,开始端详起瑞那夫人来。女性的风韵倘若出自天性,不求风韵而风韵自现,那才美妙绝伦。于连还不善领略女性之美,此刻敢发誓说,瑞那夫人才不过二十妙龄。蓦地,他萌发一个大胆的念头,想拿起她的手来亲一下;但随即对自己的念头害怕起来。正当他内心这么争斗着,瑞那夫人嘱咐了几句,开导他一上来该怎么对待孩子。于连因为拼命克制自己,脸色变得煞白,只窘促地说:“绝对不会,夫人,我决不会打你孩子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说话之间,他斗胆抓起瑞那夫人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这个动作,使她大吃一惊。这天很热,她的披肩遮掩着光手臂,于连把她的手举到唇边——举手之间,玉臂全露。她随即痛责自己,怪自己没有当即施以眼色。
瑞那先生听到说话声音,便从书房走出来。他拿出在市政厅主婚时那种庄严与和蔼相兼的口吻,对于连说:“没见孩子之前,我有话要跟你先谈一下。”
他把于连让进书房,要妻子也留下,女主人原想让他们两人单独去谈的。
“听神甫先生说,你年轻有为。要是我满意,日后少不得会帮你成家立业。你那些亲朋好友,希望你不要再见,因为他们的谈吐举止,对我的孩子不尽合适。这里是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你要保证,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给你父亲。”
“现在,先生——因为我已吩咐下去,这儿大家都叫你先生,你会感到进入上等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你这身短打,不宜让小孩子看到。现在,咱们一起上杜朗先生的呢绒铺去。”
过了一个多钟头,瑞那先生领着一身黑服的新家庭教师回来。于连注意到瑞那夫人神情冷淡,心里明白她在生气,为的是他胆敢吻她的手。由于穿了一套与平日大不相同的服装,他忘乎所以起来,同时又想掩饰心头的喜悦,举手投足反显得莽莽撞撞,疯疯癫癫。瑞那夫人望着他,满眼惊异。
“大人,”于连答道:“穿上这身新装,我浑身不自在;我原是乡下穷人,一向只穿短打。你如果同意,我想暂时回房间去独自待一会儿。”
“新物色来的这个人,你觉得怎样?”瑞那先生问他夫人。
几乎是出于本能,瑞那夫人肯定连自己也没意识到,她竟向丈夫隐瞒下真实的想法。
“对这个乡下小伙子,你待他体贴入微,只会引得他傲慢无礼,不出一月,就该把他打发走了。”
“好吧!即使是打发走,也不过破费我百把法郎,到那时,维璃叶人已惯于看到瑞那家的少爷,外出由家庭教师带领。假如让于连仍穿得像个小工,咱们的目的不是白白落空了吗?”
于连在自己房里消磨了一些时间,依瑞那夫人的感觉,只是片刻工夫而已。三个孩子得知新来了家庭教师,围着母亲问长问短。最后,于连出场了,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说他稳重,还不够;应该说,他就是稳重的化身。一一介绍给孩子之后,他开始讲话,那神气连瑞那先生看了都吃惊。
“各位少爷,我来这儿,是来教你们识拉丁文的。想来你们都知道什么叫背书。这是部《圣经》,”他说着拿出一本三十二开黑面精装的小书“以后,我会经常布置功课,要你们逐段背诵。现在你们就先来考考我吧。”
最大的孩子阿道尔夫,把书取了过来。
“请随便翻开一页,”于连接下去说,“无论哪一段,你只要说出第一个字,我就可以一直背下去,背到你叫我打住为止。”
阿道尔夫翻开书,念出一个字来,于连随即将整个一页背了下来,流利得像讲法语一样。瑞那先生大有得意之色,瞟了夫人一眼。孩子看到父母惊讶之状,也都睁大了眼睛。有个仆人走到客厅门口,听于连拉丁文说个不停,起初呆呆站着,后来不见了人影。过了一会儿,夫人的贴身侍女,厨娘,都跑来站在门边;这时,阿道尔夫已翻了七八处,于连都背得一样流畅。
“啊,我的天,多漂亮的小修士。”厨娘大声嚷道。
但三个孩子对于连钦佩不已,眼睛只盯着于连。
下人都还站在门口,于连觉得这项当场试验应尽量拖长才好。
便对最小的孩子说:“小少爷斯丹尼,也可以翻开《圣经》,指一段给我背。”
小斯丹尼便神气十足,挑了一段,结结巴巴念出起头一字,于连接下去背了一整页。这个场面,使于连当之无愧获得“先生”之尊称,下人对他更是不敢怠慢。
当天晚上,瑞那先生府上可谓群贤毕至,全维璃叶都想一睹奇才。于连一一应对,神情看上去有点抑郁,对客人则敬而远之。他的名声很快传遍全城,瑞那先生怕他给人抢走,几天后,提出要签一份为期两年的合同。
“先生,恕不从命,”于连冷冷答道,“倘若你要辞退我,我还能不走?这合同拴得住我而约束不了你,并无公平可言,我只得拒签。”
于连处事得体,进门不到一个月,连瑞那先生也对他尊重有加。本堂神甫既已跟瑞那与瓦勒诺两位失和,于连昔日对拿破仑的狂热,这一天机就无从泄露了;而于连自己提到拿破仑,言下总似不胜厌恶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