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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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小的风波

瑞那夫人秉诸天性,加上眼前的幸福,心情好得像天使般的温柔,只有想到侍女艾莉莎,心头的甜蜜才有点变味。这位姑娘新近得了一笔遗产,去向谢朗神甫作忏悔时,吐露出想嫁给于连的打算。然而于连对提婚之议,一口回绝,使教士极为惊讶。

“我的孩子,你对自己的心思,也要检点检点,”教士皱着眉头说,“这笔财产,可保温饱而有余。假如是为了舍身奉教,而不屑一顾,我当然要向你致贺。我在维璃叶当本堂神甫,于今已有五十六年;然而,据种种迹象看来,我的职务,就要给斥革了。小朋友,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三天之后,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我很难过,看到你性格深处郁积着一股热情,表明你还没有那种教士必备的克制功夫和舍身精神。”

于连为自己动了感情而深感羞愧,“为什么我会这样呢?”他自问道,“我感到,我可以为善良的谢朗神甫百死而不悔,然而,他刚才向我指明,我不过是傻瓜一个。我要瞒骗的,无过于他了,而他却把我看透了。他所说那郁积的感情,正是我求富贵的热望。今后,我就凭自己性格中坚毅可靠的那部分为立脚根底。”

三天后,于连终于找到了托词,他故意闪烁其词,向神甫表白,内中有一个不便明说的理由——因为涉及到第三者,使他一开始谈到婚事,就不拟考虑。这无异于说艾莉莎品行不端了。谢朗神甫在于连的神态中发现有一种热衷浮华的情状,这种凡俗之心与年轻修士一心向上的虔敬之道,是大相径庭的。

“小朋友,”谢朗神甫又说,“与其做一个没有信仰的教士,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博学多识,受人尊敬的乡绅。”

于连对这些劝诫,回答得很得体,至少在措辞上他夸夸其谈,把一个怀有宗教热忱的年轻神学士所能使用的词汇全都用上了;但他说话的声调和眼底包藏不住的火焰,却向谢朗神甫敲响了警钟。

瑞那夫人感到纳闷的是:其侍女新近得到一大笔钱,却不见她心情更快活。后来,艾莉莎就自己的婚事跟女主人提了个头。

瑞那夫人听后,以为自己得了病。人像发热一样,夜不成眠。只有看到侍女或于连在侧,才觉得活了过来。她日夜都想着他们,想着他们婚后的幸福光景。

瑞那夫人真以为自己快要疯了。她告诉了丈夫,后来果真病倒了。当天晚上,侍女进来服侍,她发现那女孩在抽泣。刚才还数落了她几句,这时便请侍女原谅自己脾气不好。不想艾莉莎泪水冒得更凶了,说要是太太允许,她想把自己的不幸事儿说一说。

“唉,太太,想不到他会拒绝;一定有人跟他说了我的坏话,他也就信了。”

“是谁拒绝呀?”瑞那夫人气都透不过来了。

“还有谁,太太,除了于连先生,”侍女抽噎着说,“神甫先生也拗他不过。因为神甫觉得,他不该拿当过女佣为借口,回绝一个正经姑娘。说穿了,于连先生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

后面的话,瑞那夫人都没听进去。她亢奋已极,神智几乎不管用了。

第二天午饭后,瑞那夫人心里不无快意,去为她的情敌作说客;谈了一小时,看到艾莉莎的婚议和财运一再遭到婉拒。

于连对瑞那夫人的好言规劝,能很机智地挡回去。几天陷于绝望,瑞那夫人抵御不住了,任幸福的激流洋溢她的心田。

“莫非我爱上于连了?”她终于这样自问。

这个发现,换了别的时光,她一定会愧疚不已,坐立不安,而此刻,对她不过是很别致的人生一境,而且好像有点事不关己似的。风波过后,直觉得心疲身软,连最强烈的感情也无能为力了。瑞那夫人想做点活儿,不料却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晚餐钟响,于连领了小孩回来;瑞那夫人听到于连的声音,脸顿时涨得绯红。自从心有所爱以来,她学乖了,把脸红的原因,说成是头痛得厉害。

“女人就是这样,”瑞那先生呵呵一笑,“这些机器,这里那里,时时需要修补修补!”

这类打趣的话,瑞那夫人虽然早已听惯,但说话的声调,还是觉得非常刺耳。为了消闲遣闷,转而打量于连的长相,即令他是天底下最难看的男人,此刻也会讨得她的欢心。

瑞那先生着意摹仿宫廷显贵的习尚,每当春回大地,初逢佳日,就率全家搬到苇儿溪小憩。这个村子由一则中世纪的传闻,事关嘉白丽哀凄艳的遭遇而遐迩闻名。当地有一座哥特式古老礼拜堂,如今已断垣零落,却不失为一大景观。离废墟几百步远处,瑞那先生拥有一座古堡,内有两对塔楼和一座仿蒂琉璃宫庭院的花园。花园四边,广植黄杨;园内小径,栗树夹道——而且,栗树之属,一年都要修剪两次。旁边有块地,种的是苹果树,是闲行漫步的好去处。果园尽头,有八九棵挺拔的胡桃树,枝叶茂密,绿阴蔽空,离地高可十余米。

村居景色,这一次对瑞那夫人似乎有耳目一新之感。赞之赏之,竟至陶醉。到苇儿溪的第三天,瑞那先生因公务赶回城,瑞那夫人便自己出钱,雇来一批工匠。是于连给她出了个主意,铺设一条沙石小路,以环绕果园并连接高挺的胡桃树,这样孩子清晨散步,鞋子就不会给露水沾湿。这个方案从设想到施工,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这天,瑞那夫人跟于连一起,指点工人干活,过得很愉快。

维璃叶市长从城里回来,大感惊异:路已经修好了!此后两个月中,市长先生一讲起此事就非常生气,说她胆大妄为,这么大的改造工程,未经与他商量就擅自做成了。

长日易度,白天瑞那夫人跟孩子们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捕捉蝴蝶。他们用薄纱做大网罩,去捉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这个佶屈聱牙的学名,还是于连教给她的。

这些可怜的蝴蝶,他们都狠狠心,用别针钉在一张硬纸板上,这也是于连想出来的办法。

他们话头不断,而且兴致极好,虽然谈的都是无伤大雅的事。生活变得活泼、忙碌而愉快,颇合大家口味,只除了艾莉莎,觉得活儿多得干不完。侍女说,“即使在狂欢节,维璃叶有舞会,太太也没这么用心打扮过。现在倒好,一天要换两三身衣服。”

“夫人,你从没这么年轻过。”维璃叶的友人来苇儿溪赴宴,见到时都这么说。

说来奇怪,瑞那夫人这么着意打扮,似乎并无直接的目的,只是兴之所至而已。她无暇多想,时间不是消磨在跟孩子和于连一起捉蝴蝶,便是与艾莉莎共同制新衣。她只回了一次维璃叶,因为想去采购密罗兹运来的夏季新装。

回苇儿溪,瑞那夫人带来一位有亲眷关系的少妇。

戴薇尔夫人听表妹讲的一些趣事,常常大笑不止。女主人说:“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想不出这些念头。”这类出人意表的想法,即巴黎人所谓的风趣,刚开始讲还有点腼腆,等两位夫人一起坐久了,瑞那夫人神情就活跃起来,长长的一上午一眨眼就过去了。知情识趣的戴薇尔夫人在这次拜访中,发觉她表妹虽不像从前那么无忧无虑,但生活肯定比从前快活得多。

戴薇尔夫人到后不久,于连就觉得可以与她做朋友,便急巴巴地领她到新修沙径的尽头,大胡桃树的底下,把这一带的秀丽景色,指点给她看。于连陪伴着两位女性朋友,沉醉在她们对美景的礼赞之中。

“我觉得这仿佛就是莫扎特的音乐。”戴薇尔夫人称赏道。

维璃叶周围的乡野,不可谓不美,但兄长的嫉妒,父亲的横暴与呵责,在于连眼里,已无由见其妍丽。在苇儿溪,就没有这些苦痛的回忆。瑞那先生留在城里的日子——这是常有的事,于连就可以放胆读书了。不像从前,只能在夜里看书,还得小心提防,把花盆扣过来罩住灯光。很快,夜晚也不用苦读,可以安心睡觉了。白天,在教课之余,他夹了那本书来到岩壑之间,那本作为他行为的唯一准则,使他为之怦然心动的书。书中不仅有幸福时的陶醉,也有失意时的慰藉。

酷暑来临。晚上,到离房子不远处一棵繁茂的菩提树下乘凉,已成习惯。大树底下,浓阴幽深。一天晚上,于连一边讲,一边比方,向两位少妇侃侃而谈,自觉津津有味。他说着挥动起手臂来,不意碰到瑞那夫人的纤纤素手,那手是搁在花园漆椅的椅背上的。瑞那夫人把手很快缩了回去,但于连想,他有责任叫这只手不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