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丽莎转身迈步离开汤姆叔叔小屋时,要想找到一个比她更加凄凄惨惨的人儿,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丈夫受到蹂躏,遭遇危险,孩子也前途未卜,这一切都交织在她的心头。然而,母爱胜于一切,面临可怕的危险,只要一想到让孩子离开自己怀抱,她就不寒而栗,于是把孩子紧紧抱在胸前,疾速向前赶路。
脚下铺满霜雪的地面吱吱作响,每片飘动的树叶,每一摇曳的阴影,都吓得她面无血色,加快了步伐。
孩子困倦的小脑袋一下子贴在肩头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赶着路,农庄的边界、树丛和树木,纷纷从她的身旁掠过,熟悉的景物一一别她而去。直到天光放亮,她也没有放慢速度,没有停住脚步。她曾经跟着太太到离俄亥俄河不远的小T庄走过亲戚,因此,熟悉这一带道路。到那里去,越过俄亥俄河逃走,是她仓促之中制订的出逃计划的初步轮廓,至于以后怎么样,只好寄希望于上帝了。
太阳落山前一个钟头,伊丽莎走进了俄亥俄河的T庄。第一眼就是要看一看俄亥俄河,它像约旦河一样,横亘在自己和彼岸自由的迦南之间。时值早春,河水涨满,波涛汹涌,污浊的河水上面,大块的浮冰笨拙地来来回回打着旋儿,冰块在这里形成了一座起伏不定的大浮桥,盖住了整个河面,几乎延伸到俄亥俄州的河岸。
伊丽莎站了一会儿,心里立即明白,平日的摆渡想必已经受阻,于是,转身踅进岸边一家客栈,想打听打听情况。
伊丽莎甜美而凄婉的说话声,吸引了正在炉火旁边忙碌着的老板娘。
“有什么事?”她问。
“这会儿有没有摆渡和小船载人过河到B村去?”伊丽莎问道。
“自然没有!”那女人说,“船儿都停止摆渡啦。不过有个人住得离这儿不远,今儿夜里想把一些货物运过河去。今晚他来吃饭,你坐下等等吧。这小家伙多讨人喜欢!”女人说着,递给哈利一块蛋糕。
然而,精疲力竭的哈利却困倦得哭起来。“可怜的孩子,他不习惯赶路。”伊丽莎说。
“那好,把他抱到这屋里去吧。”女人说,随手打开了一间卧室的门。卧室里,摆着一张床,伊丽莎把孩子放到床上,攥着他的手,一直到他沉沉睡去。而对于她,却决谈不上休息,她眼里流露出期待的神色,死盯盯的望着河水,是河水把她同自由分隔了开来。
谢尔比太太虽然满口答应赶忙端上午饭,然而正如刚才的情景一样,买卖是需要双方敲定的。因此,尽管黑利听见已经明明白白吩咐下去,而且有五六个孩童向克露婶婶通报了消息,可是,这位德高望重的掌厨仍然慢条斯理地操作着每一道工序。
于是,仆从们中间普遍产生了一种印象,认为耽误点时间,太太也不会生气。而且时不时地,还有让人忍俊不禁的消息传到厨房里,说“黑利老爷神不守舍,在椅子上怎么也坐不住”。
“他活该!”克露婶婶慷慨义愤,“总有一天,他会落个更糟的下场。”
“那他就够受的了,定准是。”小杰克说。
然而,一声“孩子们”的呼唤,让大伙吓了一跳。原来汤姆叔叔正站在门口。
“孩子们,”汤姆说,“《圣经》上说,要替侮辱你的人祈祷。”
“替他们祈祷!”克露婶婶说,“天哪!”
“这么做是出于天性,克露,人的天性强大,”汤姆说,“可主的恩泽更强大无边。再者说啦,你也该想想,干这种勾当的可怜虫,他们灵魂的处境有多么可怕。我很高兴,今天上午老爷没有出门,”汤姆接着说,“要是出了门,那就叫我难过死了,不过,我担心自己走了以后,局面不好收拾。”
这时铃声响起来,招呼汤姆到客厅去。
“汤姆,”老爷和善地说,“我给这位绅士立了字据,如果他找你,你不在场,就要罚我一千块钱。今天,他想照料别的事去,一整天就归你支配了。”
“你给我小心点,”奴贩说,“可别给我玩黑鬼子的把戏,骗你家老爷。”
“老爷,”汤姆身子站得笔直,“当年老太太把您放到我怀里,那时我八岁,您一岁。‘喏,’老太太说,‘这是你少爷,要照顾好他。’她说。眼下,我只想问问您,老爷,我对您说话不算数过吗?
特别是从打我信了基督以后?”
谢尔比先生十分感动,眼里现出了泪花。“救主可以证明,”他说,“你说的都是实话。但凡有办法,别人用全世界的财富来买你,我也不卖。”
“我是个信奉基督的人,”谢尔比太太说,“你放心,一旦想什么办法凑齐了钱,我就立刻赎你回来。”
两点钟的时候,山姆和安迪牵着马来到马桩那里。于是黑利走到了他们面前,一齐上马出发。
路上,由于种种延误,这支人马来到乡村酒馆时,伊丽莎已让孩子睡了大约三刻钟的光景。这时,她正站在窗前,朝另外一个方向望着;
山姆眼尖,一下子看到她的身影,黑利和安迪在山姆身后边两码远的地方跟着。紧急关头,山姆假装风吹掉了帽子,用他特有的声调大叫一声,伊丽莎立即惊醒,突然抽身回去;
这时,全部人马也迅速从窗前掠过,转弯奔向前门。
对于伊丽莎,这真是千钧系于一发的时刻。房间里,有一侧门通向河边,她抱起孩子,跃下台阶,直奔大河。这当儿,奴贩完全看清了她,于是翻身下马,高叫着山姆和安迪一路追去。头脑茫然的刹那间,伊丽莎仿佛足不点地,转眼来到河边。黑利等人已经逼近,只听她尖叫一声,应声而起,越过岸边浑浊湍流,落在旁边的冰块上。黑利、山姆和安迪见她这种光景,都本能地高叫起来。
她飞身落脚的巨大冰块,泛着绿色,一接触到伊丽莎的体重,随即吱吱叫个不停。不过,她在上面稍一停留,便狂呼着,拼命使尽全身力气,不断跃上别的冰块,然后又凌空腾起。鞋子不见了,脚上的袜子割破了,每一步都浸着殷殷血迹;
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最后仿佛梦幻之中依稀瞥见俄亥俄州一侧的河岸,一个男人协助她来到岸上。
黑利站在那里,惊异地目睹了这一场面。及至伊丽莎在堤岸上消失,他才回过头来,茫然而又询问般地望着山姆和安迪。只见他们策马飞驰而去——风中隐约传来他们放声大笑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