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米开朗琪罗传
米开朗琪罗于一四七五年三月六日生于卡森蒂诺的卡普雷塞。这里,土地崎岖不平,“空气清新温和”,岩石和山毛榉遍布于嶙峋的亚平宁山脊。不远处,便是阿西斯的圣方济各看见基督在阿尔佛尼阿山上显圣的地方。
其父是卡普雷塞和丘西的最高行政长官。是个脾气暴烈,烦躁,“害怕上帝”的人。其母在他六岁时辞世。他们共兄弟五人:利奥那多、米开朗琪罗、博纳罗托、乔凡·西莫内和西吉斯蒙多。
出生之后,他被送到塞蒂涅阿诺的一个石匠的妻子那儿喂养。后来,他开玩笑地说,他的雕塑家的志向源于这石匠妻子的乳汁。然后,他上学了:他只喜欢素描。“因为这个,他被父亲及叔叔伯伯们瞧不起,并且常挨他们的殴打,因为他们觉得家里有一个艺术家是一大耻辱。”(孔迪维语。)因此,他自幼便懂得了人生的凶险,并尝到精神上的孤独。
但他的固执战胜了父亲。十三岁时,他到佛罗伦萨画家中最大最好的多梅尼科·吉兰达约的画室当学徒。他最初的几件作品获得极大的成功,据说老师竟因此而忌妒起他这个学生来。一年后,师徒便分手了。
他已对绘画感到厌恶,他渴望一种更了不起的艺术。他转入洛朗·德·梅迪西在圣马可花园开办的雕塑学校,梅迪西亲王对他很感兴趣:他让他住在宫殿里,允许他同他的儿子们同桌共餐;童年的米开朗琪罗身处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中心,埋首于古代收藏品之中,沐浴在柏拉图门徒们的博学的和诗意的氛围之中。他陶醉于他们的思想之中;由于沉湎于古代生活里,他的心灵充满了古代精神:他变成了一位古希腊雕塑家。在“非常喜欢他的”波利齐亚诺的指导下,他完成了《半人半马怪与拉庇泰人之战》。
这座只有不屈不挠的力与美占主导的威然的浅浮雕,反映出少年米开朗琪罗的勇敢心灵及其粗犷的雕刻人物的手法。
后来,他同洛伦佐·迪·克雷蒂、布贾尔迪尼、格拉纳奇及托里贾诺·德·托里贾尼一起前往卡尔米尼教堂去临摹马萨乔的壁画。他对不如他灵巧的同伴,常常讥讽嘲笑。有一天,他把矛头指向虚荣心很强的托里贾尼。后者一拳打破了他的脸。
信奉异教并未压灭米开朗琪罗的基督教信仰。这两个敌对的世界在争夺他的灵魂。
一四九〇年,教士萨伏那洛拉开始狂热地宣传《启示录》。教士三十五岁,米开朗琪罗十五岁。他看到这位矮小瘦弱的布道者被上帝的精神啃啮着。教士用他那可怕的声音,从布道台上对教皇发出猛烈抨击,把上帝的那把鲜血淋淋的利剑高悬于意大利上方,米开朗琪罗被吓得浑身冰凉。佛罗伦萨在颤抖。人们纷纷奔上街头,像疯子似的又哭又喊的。最富有的公民,纷纷要求加入教派。博学者、哲学家也不再坚持自己的道理。米开朗琪罗的哥哥利奥那多加入了多明我派。
米开朗琪罗丝毫未能逃过这恐惧的传染。当预言者宣称新的塞努斯(神之剑)、那个小丑人法王查理八世临近时,米开朗琪罗吓坏了。
他一直逃往威尼斯。
他一逃出佛罗伦萨那“烈火”,马上便心里踏实,安下心来。——他回到博洛尼亚过冬,完全忘了那位预言者及其预言。世界之美又使他振奋起来。他读彼特拉克、薄伽丘和但丁的作品。一四九五年春,在狂欢节的宗教庆典和党派斗争激烈之际,他又来到佛罗伦萨。但是,他此刻已摆脱了自己周围的那份你撕我咬的狂热,所以,因为要向萨伏那洛拉派的疯狂表示一种怀疑,他便雕刻了他那被其同代人视为一件古代作品的著名的《睡着的爱神》。不过,他在佛罗伦萨只待了几个月,然后,他去了罗马,而且直到萨伏那洛拉死之前,他一直是艺术家中最具异教精神的一个。他雕刻了《醉了的酒神》、《垂死的那多尼斯》和巨大的《爱神》。他的哥哥、僧侣利奥那多因信仰那个预言者而被追逐。危险纷纷聚集在萨伏那洛拉的头上:米开朗琪罗并未回佛罗伦萨来捍卫他。萨伏那洛拉被烧死:米开朗琪罗沉默不语。在他的信件中,毫无这一事件的痕迹。
米开朗琪罗虽一言未发,但却雕成了《哀悼基督》。
死了的基督永恒般地年轻,躺在圣母的腿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奥林匹亚的严肃呈现于纯洁的圣女与受难的神明脸上。但是,其中夹杂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这两个美丽的躯体沉浸在那哀伤之中。悲凉占据了米开朗琪罗的心灵。
使他悲哀的不仅仅是那苦难与罪恶的景象。一种专制的力量进入他的心中,再也不放过他。他受制于这种天才的疯狂,使他到死都无法再松一口气。他没有对胜利的幻想,但他发誓为了他自己的光荣与家人的光荣,他要去征服。家庭的全部重负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他的家人向他要钱,他虽没有钱,但却因骄傲的缘故而从不拒绝他们。他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欲食欠佳、寒冷、潮湿、过于劳累等等,开始在毁灭他。他常头疼,一边的胸腹部肿胀。他父亲对他的生活方式常加责怪,但却没有去想他对此负有责任。
一五〇一年春,他回到佛罗伦萨。
四十年前,佛罗伦萨大教堂事务委员会把一块巨大的大理石岩块交给阿艾斯蒂诺,让他雕一尊先知像。雕刻刚开始不久便停工了,谁也不敢接手。米开朗琪罗后来接了下来,并雕成了一尊巨大的《大卫》大理石雕像。
人们认为从这件作品中可看到那种无声的轻蔑。那是一种止息着的骚动的力,它充满着不屑与悲伤。它在博物馆墙里感到窒息憋闷,它需要广阔的空间,如米开朗琪罗所说,需要“广场上的阳光”。
一五〇四年一月二十五日,艺术家委员会,讨论将把《大卫》雕像置于何处。应米开朗琪罗的请求,决定把它立于市政议会的宫殿前。搬运雕像的任务交给了大教堂的建筑师们。五月十四日傍晚,《大卫》被从临时的破屋里移出来。它缓缓地,从大教堂搬到旧宫前,整整花了四天时间。十八日中午,它到了指定地点。
一五〇四年,佛罗伦萨市政议会让米开朗琪罗与达·芬奇二人相互争斗。
这两个人毫不投机。他俩都很孤独,本应相互贴近。但是,如果说他们与其他人相隔很远的话,那他俩相互之间隔得更远。二人中最孤立的是达芬奇。他时年五十二岁,比米开朗琪罗年长二十岁。这个大享乐主义者,这个绝对自由和绝对孤独的人,与他的祖国、宗教、全世界离得那么远,以致他只有同与他一样思想自由的君王在一起才会舒服。他那嘲讽的微笑与阴郁而狂躁的米开朗琪罗相遇,使后者大为恼火。米开朗琪罗全身心地沉浸于自己的激情与信仰之中,他憎恨有激情与信仰的敌人,但是他更加仇恨的是那些毫无激情而又绝无信仰的人。他绝不放过任何机会向他表示出自己的敌意来。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行政长官索德里尼竟然让他俩去搞同一件作品:装饰市政议会的议会大厅。这是文艺复兴时期两股最大的力的奇特争斗。一五〇四年五月,达·芬奇开始创作《安吉亚里之战》的图稿。一五〇四年八月,米开朗琪罗接到《卡希纳之战》的订单。佛罗伦萨分成了各自拥戴这两个对手的两大阵营。
一五〇五年三月,米开朗琪罗被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召去罗马。从此,他一生中的英雄时期便开始了。
尤利乌斯二世想替自己建造一座陵寝,堪与古罗马城媲美。米开朗琪罗为这一帝王傲气所激动。他构思了一张巴比伦式的计划,欲建造一座似山峦般的建筑,并竖起四十多尊巨型雕像。教皇非常兴奋,派他去卡拉雷,在石料场挑选所有必需的大理石料。米开朗琪罗在山中待了八个多月,他被一种超凡的激越之情控制着。
一五〇五年十二月,他回到罗马,他所挑选的大理石块开始运来,搬到圣彼得广场。米开朗琪罗便开始干了起来。急不可耐的教皇三天两头地跑来看他。为了来去方便,教皇下令在梵蒂冈宫与米开朗琪罗的住所之间建一吊桥,以便他秘密来往。
但这种恩遇没有怎么持续下去。尤利乌斯二世的性格并不比米开朗琪罗的性格稳定多少。他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想法。另一个计划在他看来更能使他的荣光永存:他想重建圣彼得大教堂。这是米开朗琪罗的仇敌们怂恿他这么干的。这帮仇敌为数不少,而且势力强大。他们的头领是一个才气与米开朗琪罗旗鼓相当但意志力却更坚强的人:教皇的建筑师和拉斐尔的朋友布拉曼特·德·乌尔班。米开朗琪罗不假思索地批评布拉曼特,指责他在工程中营私舞弊。布拉曼特便立即决定要摆平他。
他使他在教皇面前失宠。他利用尤利乌斯二世的迷信思想,向教皇提及民间的说法,说生前造墓是个不祥之兆。他成功地让教皇对其对手的计划冷漠下来,并代之以自己的计划。一五〇六年一月,尤利乌斯二世决意重建圣彼得大教堂。陵寝的计划被放弃了,而米开朗琪罗不仅因此而受辱,而且因为此作花费颇多而债台高筑。教皇不再向他敞开大门,而且,因为他老要求见,教皇便让其御马夫把他逐出梵蒂冈。
米开朗琪罗走了,布拉曼特成了唯一的主宰。他的对手离开的翌日,他便举行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奠基仪式。他对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恨之入骨,想尽办法要把它永远毁灭掉。他让民众把堆着为尤利乌斯二世建造陵寝的大理石料的圣彼得广场的工地,抢掠一空。
教皇因米开朗琪罗的反抗怒不可遏,一道道命令发往米开朗琪罗避难的佛罗伦萨市政议会。市政议会叫来米开朗琪罗,对他说道:“你把教皇给耍了,连法国国王都不敢这么干的。我们不想因为你而得罪他,因此,你必须回到罗马去;但我们将给你带一些信函去,声明对于你的任何不公都将被视为冲着市政议会来的。”米开朗琪罗执拗着,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他要求尤利乌斯二世让他替他建造陵寝,而且他还想不再在罗马而是在佛罗伦萨干这活儿。当尤利乌斯二世出发征讨佩鲁斯和博洛尼亚时,他的敕令更加地咄咄逼人了,于是,米开朗琪罗想到前往土耳其,因为土耳其苏丹通过方济各会请他去君士坦丁堡建造佩拉大桥。
最后,他不得不让步了;一五〇六年十一月的最后几天,他极不情愿地来到博洛尼亚,尤利乌斯二世以征服者的姿态刚刚攻破该城。
不幸的是,为了同尤利乌斯二世和解,米开朗琪罗不得不依从教皇的任性;而那专横强大的意志已经又转了方向。现在已不再是建陵寝的问题了,而是要在博洛尼亚替自己建一尊青铜巨雕。米开朗琪罗徒劳地声称“他对铸铜一窍不通”,他必须学习铸铜。这可是件又苦又累的活计。他住在一间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他同两名佛罗伦萨助手拉波与洛多维科以及铸铜匠贝尔纳迪诺共享这张床。十五个月过去了,忍受了种种烦恼。他与偷窃他的拉波和洛多维科闹翻了。
拉波和洛多维科大为不满,在佛罗伦萨散布谣言攻击米开朗琪罗,竟至向他父亲索要金钱,说是米开朗琪罗偷了他们。
接着,那个铸铜匠的无能显现出来。
一五〇七年六月,铸铜失败了。铜像只能铸到腰际,一切都得重新开始。米开朗琪罗为这件作品一直忙乎到一五〇八年二月,他的身体差点儿全垮了。
这么劳累的结果却是很悲惨的。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于一五〇八年二月竖立在桑佩特罗尼奥教堂的面墙前,但只立了四年。一五一一年十一月,被尤利乌斯二世的敌人本蒂沃利党人毁掉;而阿方斯·德·埃斯特把残破铜块买了去,铸成了一门炮。
米开朗琪罗回到罗马,尤利乌斯二世又命令他去完成另一项同样意想不到而且更加艰难的任务。他命令这位对壁画技巧一窍不通的画家去绘西斯廷教堂的拱顶。
似乎看见米开朗琪罗又得宠了的布拉曼特便以此来刁难他。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这个考验尤其危险,因为就在一五〇八年这同一年,他的对手拉斐尔怀着无可比拟的幸福心情开始绘制梵蒂冈宫的组画。他竭尽全力推辞这项可怕的荣耀,但教皇执意不肯松口。
布拉曼特替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大教堂里竖起一个脚手架,并从佛罗伦萨叫来了几个有壁画经验的画家帮他一把。但我们已经说过,米开朗琪罗是不能有任何助手的,他一开始就声称布拉曼特的脚手架不能用,便另外搭了一个。至于那些佛罗伦萨的画家,他也觉得讨厌,他把他们干脆给打发了。
米开朗琪罗独自一人只带着几个小工干活,但这更大的困难并没让他胆怯害怕,反而让他扩大计划,决定不仅像原定的那样画拱顶,而且四周的墙壁也给画上。
一五〇八年五月十日,巨大的工程开工了。阴暗的年月,——是他整个一生中最阴暗但却最伟大的几年他刚一完成《大洪水》,该作便开始发霉了。他拒绝继续干下去,但教皇不允许有任何借口,他只好又干起来。
除了本身的疲劳及烦躁而外,他的家人又跑来添乱。全家人都靠他养活,拼命地盘剥他,压榨他。他父亲老是一个劲儿地哀叹没有钱了。他只好花费时间去让父亲振作起精神来,而他自己则已是不堪重负了。
他的三个弟弟也搜刮他。他们老等着他寄钱,等着他给他们谋个职位。他们肆无忌惮地耗光他在佛罗伦萨积攒的那笔小小的资产。他们常到罗马来住他的吃他的。博纳罗托和乔凡·西莫内要他替他们盘一个店铺,而吉斯蒙多则要他替他在佛罗伦萨附近购置些田产。米开朗琪罗知道他们在刮他,但他太爱面子,所以总是对他们百依百顺的。但这几个家伙仍得寸进尺。他们行为不端,趁米开朗琪罗不在家时,虐待父亲。这一来,米开朗琪罗憋不住了。他像对待坏小子似的用鞭子抽打他的弟弟们,他真恨不得杀了他们。
这就是米开朗琪罗置身其中的那忘恩负义与嫉羡的环境,他在一个盘剥他的可耻家庭和窥伺(kuIsL)他的失败的顽固敌人之间苦苦地挣扎着。可他,竟在这个时候,完成了西斯廷大教堂那件了不起的作品。但他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啊教皇因他进度缓慢而且坚持不让他去看他工作情况而怒不可遏。
终于有一天,教皇气冲冲地对他说:“你难道想让我叫人把你从脚手架上扔下来吗?”米开朗琪罗只好让步了;他让人撤去脚手架,露出了他的大作。那是一五一二年万圣节的那一天。
这是盛大而阴沉的节庆,是祭奠亡灵的日子,非常适合于这件可怕的作品的揭幕,因为它充满了神明那生杀大权在握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