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崩裂的力米开朗琪罗从这项需要巨人之力的工作中走出来了,非常地光荣,但人却已是精疲力竭。连续几个月工夫,仰着头画西斯廷大教堂的拱顶,“他把眼睛都给弄坏了,以致好长一段时间,看一封信或看一件东西,必须把它们举在头顶上方才能看得清楚一点儿。”对自己的残疾,他常常自我解嘲说“艰难困苦使我得了甲状腺肿,像是水把伦巴第的猫灌了个够儿似的……我的肚子尖伸向下巴,我的胡子冲向天,我的脑袋枕着背,我的胸好似一只鹰;画笔的颜色滴在我脸上,画成了一幅图案。腰部回缩体内,臀部在起平衡作用。我摸索地走路,连自己的脚都看不清。我的皮肉前面长而后面短,宛如一张叙利亚的弓。我的智力与我的身躯一样地怪诞,因为一支弯曲的芦苇是吹不出曲子来的……”我们可别真的以为他这只是在说笑。米开朗琪罗因变丑而苦恼着。对他这样的一个比任何人都更爱形体美的人来说,丑是一大耻辱。我们可以从他的几首短小的情诗中,看出一点他的卑怯的痕迹。他的忧伤因其一生都受着爱的煎熬而尤为剧烈。似乎他从未得到什么爱的回报。因此,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把他的情和苦在诗里发泄。
西斯廷的任务完成了,尤利乌斯二世也死了,米开朗琪罗回到佛罗伦萨,回到他一心牵挂着的计划上来:建造尤利乌斯二世陵寝。他签了合同,保证七年完工。三年间,他几乎一门心思全都投入了这项工作。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期,米开朗琪罗创作了最完美的作品,最好地实现了其激情与意志的平衡的作品:《摩西》和收藏在卢浮宫的《奴隶》。
但这只是转瞬间的事:他生命的狂潮几乎随即又掀起来了;他又落入黑夜之中。
新教皇利奥十世竭力在把米开朗琪罗从其前任的光辉之中拽走,让他为自己的荣耀增光添彩。对于他来说,事关脸面的问题,而不是什么同情与否的问题,因为他那伊壁鸠鲁派的思想不会明白米开朗琪罗的忧伤天才的:他的所有恩宠全都给了拉斐尔。但是为西斯廷大教堂增光的那个人是意大利的骄傲:利奥十世想驯服他。
他建议米开朗琪罗把佛罗伦萨的梅迪西家族教堂——圣·洛朗教堂的面墙修造好。米开朗琪罗因为想要与拉斐尔一争高低,便不由自主地被拉到这个新的任务上来,而他想既干新工作又不放弃旧任务,物质上来说也是不可能的,这将成为他无尽的烦恼愁苦的原由。他在尽量使自己相信,他可以让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与圣·洛朗的面墙齐头并进。他打算把主要工作交给一名助手去干,而自己则只去搞那些主要的雕像。但是,按照他的习惯,他逐渐地醉心于自己的计划,很快,他就无法再容忍自己与他人分享荣誉了。尤有甚者,他担心教皇会收回成命;他恳求利奥十世把自己拴在这新的锁链上。
当然,继续建造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对他来说已不可能了。但是,最可悲的是,他无法修造圣-洛朗的面墙。光拒绝任何合作者还嫌不够,他那可怕的怪癖——想什么都亲自动手,单枪匹马地去干——使他不老老实实地待在佛罗伦萨干自己的活儿,反而跑到卡拉雷去监督采石工作。他在那儿遇上了各式各样的困难。梅迪西家人想用最近佛罗伦萨刚被收购的皮耶特拉桑塔采石场的石料,而不喜欢卡拉雷采石场的。因为用了卡拉雷采石场的石料,米开朗琪罗被教皇无端指责被人收买了;因为不得不遵从教皇的命令,他又被卡拉雷人责难,后者与利古里亚水手联合起来,使他找不到一条船替他把大理石从热那亚运到比萨去。他不得不修筑一条路来穿山越岭,其中有一段路是架在木桩上的,以便穿过沼泽平原地带。当地人又不愿意为筑路付出。工人们一点儿也不会干活儿。采石场是新建的,工匠们也都是新手。米开朗琪罗哀叹道“我想征服山峦,把艺术带来这里,可那竟同让死人复活一样地艰难。”然而,他矢志不移“我答应的事,我就一定要做,不管有多么艰难。我将干成在意大利从未做过的最漂亮的事业,如果上帝助我的话。”枉费了多少的力气、热情和才气啊!
因为疲劳和操心过度,一五一八年九月末,他在塞拉韦扎病倒了,他很清楚自己的健康与梦想被这苦役活儿损毁了。他被终将开始干活儿的欲望与无法干活儿的焦虑死死地缠绕着。
回到佛罗伦萨,他成天焦急地等待着运送大理石的船队的到来,但是阿尔诺河干涸了,满载着石料的船只无法溯流而上。
船只终于到来了:这一下该可以开工了吧?
——不行,他回到采石场去,他坚持必须等到大理石料堆积成山(如同以前建造尤利乌斯二世陵寝时那样)方可开工。他把开工日期一拖再拖;也许他害怕开工。此时此刻,他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费了那么多周折却一点儿也没能保证大理石的运输安全。在运往佛罗伦萨的六根独石巨柱中,有四根在途中断裂了,甚至有一根就是到了佛罗伦萨才断裂的。他上了他的工人们的当。
最后,教皇和梅迪西红衣主教眼见这么多宝贵的时间被白白地浪费在采石场和泥泞的路上,非常地不耐烦了。一五二〇年三月十日,教皇下了敕令,取消了米开朗琪罗于一五一八年签订的加高圣-洛朗教堂的面墙的合同。米开朗琪罗只是在派来代替他的一队队工人到达皮耶特拉桑塔时才得知这一消息的,他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米开朗琪罗应该指责的不是他的保护者们,而是他自己,这一点他很清楚,这就是他最大的痛苦。他在与自身争斗,从一五一五年到一五二〇年,正值其力量充沛、才华横溢之时,他都干了些什么?
——苍白乏味的《密涅瓦基督》——一件其中不见米开朗琪罗的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而且,就连这件作品他也没有完成。
从一五一五年到一五二〇年,在伟大的文艺复兴的这最后的几年中,在种种灾难即将结束意大利之春之前,拉斐尔绘了《演员化妆室》、《火室》以及各种题材的杰作,修建了公主别墅,领导建造圣彼得大教堂,领导了古迹挖掘,筹备庆典,修建纪念碑,掌管艺术,创办了一所人数众多的学校,然后,满载着丰硕成果溘然长逝。
幻灭的苦涩、年华虚度的失望、希望的破灭、意志的被粉碎等等,在他以后一个时期的阴暗的作品中反映了出来,譬如梅迪西家族坟墓,以及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上的那些新雕像。
自由的米开朗琪罗,一生只是从一个枷锁落入另一个枷锁,不停地更换主人。红衣主教尤利乌斯·德·梅迪西不久便当上了教皇,名为克雷蒙七世,自一五二〇年至一五三四年,主宰着他。
人们对克雷蒙七世颇多微词。无疑,他同所有的教皇一样,总想让艺术和艺术家成为他光宗耀祖的奴仆。但米开朗琪罗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可抱怨他的,没有一个教皇像克雷蒙七世对他那么恩爱有加的,没有一位教皇比他对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表现出那么持久那么强烈的兴趣的,没有一位教皇像他那么了解米开朗琪罗的意志脆弱,必要时鼓励他振作,阻止他枉费精力的。即使在佛罗伦萨发生骚乱和米开朗琪罗反叛之后,克雷蒙对他的爱护也一如既往。但是,要医治这颗伟大的心灵的烦躁、狂乱、悲观和致命的忧愁,靠他却解决不了问题。一个主人的个人仁慈又有何用?
那毕竟是个主人啊!……“我曾为诸位教皇服务过,”米开朗琪罗后来说道,“但那都是被逼无奈的。”一点点荣耀和一两件佳作又能怎样?这同他所梦想的相去甚远!
……可老已将至,而一切都在他周围黯淡下来。文艺复兴正在覆灭,罗马即将遭受蛮族的蹂躏,一个悲哀的神的可怕阴影即将重压在意大利的思想上。米开朗琪罗感觉到悲惨时刻的来临;他为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虑苦恼着。
克雷蒙七世把米开朗琪罗从其深陷其中的焦头烂额的工作中拉了出来之后,决定把他的天才投向一条新的道路,他可以密切地注视他。他委托他建造梅迪西家族的小教堂和坟墓,他想让他一心为他效劳。他甚至劝他加入教派,并赠予他一笔教会俸禄。米开朗琪罗拒绝了,但克雷蒙七世仍然给他以一笔月薪,是他所要求的三倍,而且还把与圣-洛朗教堂毗邻的一幢房子赠给了他。
似乎一切都顺顺当当,教堂的工程也积极地在开展,突然间,米开朗琪罗放弃了那幢房屋,并拒绝了克雷蒙七世按月发放的薪俸。他经历着又一次灰心的危机。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者们不能饶恕他放弃已开始的工作;他们威胁他说要控告他,指责他为人不老实。米开朗琪罗一想到打官司便吓得发疯;他的良心认为他的对手们言之有理,并责怪他爽约:他觉得只要不退还他从尤利乌斯二世那儿拿到的钱,他是不可能收受克雷蒙七世的钱的。
一想到克雷蒙七世假如突然去世,他就会受到他的敌人们的追逼。他感到沮丧。
克雷蒙七世对这种艺术家的沮丧并不看得太严重,他坚持要他别中断梅迪西家族小教堂的修建。米开朗琪罗的朋友们一点也弄不明白他的种种顾虑,劝他别出洋相,拒绝月薪。有的朋友认为他做事不加考虑而狠狠地敲打他,请求他今后别再这么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米开朗琪罗仍执拗着。——教廷司库抓住他的话把儿戏弄他,取消了他的月薪。可怜的人穷途末路,几个月后,被迫又要求得到他先前拒绝了的钱。一开始,他羞惭地、怯生生地在要求。
后来,迫于生计,他又写了一封信,要求发给他月薪。人家想教训一下他:人家在装聋作哑。都两个月了,他还是一分钱也没拿到。然后,他不得不一再地要求月俸。
他苦恼不堪地干着活儿;他抱怨说这些烦恼阻塞了他的想象力。
克雷蒙七世有时为他的痛苦而动容,他让人友爱地转达他的同情。他向他保证,“他活一天就会恩宠他一天”。但是,无法救药的梅迪西家族的无聊占了上风;他们非但不减轻他的一部分任务,反而又提出新的要求:其中就要求他完成一件荒唐的巨人雕像,巨人头上要顶着一座钟楼,而胳膊上要托着一个壁炉。米开朗琪罗不得不为这一怪念头花费了一段时间。——此外,他还不得不经常地解决他与他的工人们、泥瓦匠们、车夫们的问题,因为他们受到八小时工作制的先驱们的蛊惑宣传。
与此同时,他的家庭烦恼也有增无减。他父亲随着年岁增大,脾气越来越坏,蛮不讲理,有一天,他竟然从佛罗伦萨逃走,说是被他儿子赶走的。
人处于这么多的愁苦之中,工作自然不会有进展。当一五二七年把意大利弄得天翻地覆的那些政治事件突然而至时,梅迪西家族小教堂的雕像一个都还没有做成。因此,一五二〇年到一五二七年这段新时期只是在他前一阶段的幻灭与疲惫上又增添了新的幻灭与疲惫。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十多年来,没有带来任何一件完成之作、任何一项实现了的计划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