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静悄悄的,祖师祠堂后面的那片竹林中,不时的传出索索的竹叶摩擦声与低低的夜虫鸣叫声。
在这几乎是蜀山最重要的地方之一,今夜似乎千百年来的夜晚,并未有什么不同。
粗大的蜡烛,一排接着一排在古老的大屋里燃烧着,按说,人们记忆里供奉祖先的祠堂,多多少少都是阴气极重,略带阴森恐怖,可蜀山派后山的祖师祠堂,或许由于祠堂内有数百只蜡烛日夜不灭,是以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倒是不怎么明显。
无数的灵堂按照辈分顺序,安静的摆放在神案正前面和两侧的木架上,这里的灵位都是一种坚硬的木质材料制作而成,漆黑颜色,每一个都有三尺高,看上去极为庄严肃穆。
最上面的,那位蜀山派第一代祖师长眉真人的灵位,最为高大刺眼,似乎只要走进祠堂里,第一眼就会看到那个灵位。
死后能将灵位摆放在这个的,都是蜀山历代掌门以及六脉首座,三千多年来,蜀山已经传下地十五代,光是这些掌门与六脉首座的灵位,在祖师祠堂里就有一百多个,还有历代长老院的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老,零零总总加起来,这里供奉的灵牌神位,几达三百余个,可见这些年蜀山是多么的兴盛。
只是,这些蜀山派的祖师们,是否真的在天有灵呢?
如果真的在天有灵,那此刻在他们面前那位痛苦不堪、几乎垂死的女子,为什么他们不显灵救治与她呢?
无声的烛火,在静静的燃烧着,可此刻,李铁兰的皮肤却是惨白如雪,刺骨的冰冷。
这位曾风云天下,征战沙场的女中豪杰,就算死,也要死在蜀山,死在历代祖师的面前。
无数轮回峰弟子,还有更多的朝廷衙役,这三日来几乎将整个人间翻个了遍,可谁又曾想到,李铁兰原来一直没有离开蜀山,而是隐匿在轮回峰后山等死。
如今要死了,她挣扎的来到了祖师祠堂,只想在死之前,对着蜀山历代祖师神位忏悔。
或许,她还会祈祷自己心爱的那个男子一声平安,逢凶化吉吧。
还会祈祷,杨招娣腹中的那个孩儿,能健健康康、快乐一生。
这一次冰阴蛊发作起来,比起上一次来更加的汹涌,她知道,自己只怕是再也见不到明天的日出吧。
意识渐渐的模糊,她已经有点看不清眼前出现在面前的那个年轻尼姑的样貌,越发寒冷的身子,几乎冻僵了她的血液,冻僵了她的灵魂。
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一只白玉般的手掌,从后面抵在了她的后背上,庄严的金色佛光,如金色的潮水巨浪,涌进了她的身体里,渐渐的,她苍白的几乎可怖的皮肤,开始渐渐的发黄。
断尘子何等道行,虽然无法一时间彻底化解李铁兰体内冰阴蛊奇毒,但以无上真元暂且护住李铁兰的性命,还是可以的。
其实追究根源,李铁兰身中的冰阴蛊奇毒,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大约四百多年前,她在南疆历练时,曾在一处苗人早已经遗弃的古迹中,发现了冰阴蛊的培植方法,她当然知道冰阴蛊与嗜心蛊,乃是南疆两大奇蛊之一,传自南疆早已经消亡的八大古巫中的黑巫一族。
她根据古籍上所栽,在南疆十万大山的西南边陲一座大雪山上,找到了依靠万年玄冰才能存活繁衍的冰疥虫的虫卵,带回了蜀山。
此事极为隐秘,当时只有她的师侄醉道人知晓。
醉道人年轻的时候聪明好动,对丹药、医术尤为痴迷,得知了樊少轻水师叔在南疆找到了早已失传的冰阴蛊,便几次哀求,想要研究研究。
可断尘子知道,此蛊邪恶异常,极为霸道,怕贻害四方,没多久就将冰疥虫的虫卵全部在烈日下焚烧殆尽。
没想到,四百多年后,蜀山中人竟有人中了此蛊毒,还是醉道人所下,断尘子很快就明白,当年一定是醉道人背着自己,暗中盗走了一部分的冰疥虫的保存下来,而且一直在暗中培育。
此事由她而起,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说,世间还有谁能直接化解冰阴蛊,非她莫属,因为这本就她带回蜀山的。
给李铁兰运功大约小半个时辰,暂且稳住了李铁兰体内的寒气之后,断尘子开始有秘法给李铁兰化解体内冰阴蛊寒气。
不料,刚开始没多久,断尘子忽然皱眉,愕然道:“真是冤孽!她竟怀有身孕了?”
寒气入体,断尘子虽然能化解此蛊,但这个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更可怕的是,因为她极为了解冰阴蛊的毒性,就算自己化解了此蛊,可这股寒气在李铁兰怀有身孕的时候爆发,早已经伤及本体根源,只怕日后很难再怀上孩子了。
断尘子这几百年来,做任何事情都不曾后悔,但此刻,发现李铁兰怀有身孕之后,异常后悔为什么自己年轻的时候,会将冰阴蛊之毒带回蜀山!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不知不觉中,寒去春来,万物复苏,距离李铁兰留书离开已经超过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中,李铁兰就真的像从未人在这个人世间出现过一般,完全没有了踪迹。
轮回峰,山腰,弟子房舍。
云小邪已经痊愈,只是,这两月来,他几乎没有笑过,更是很少说话。
由于时间太久,所有人都知道,就算李铁兰撑过了一个月前冰阴蛊第二次的发作,也不可能撑过第三次的发作了。
是以,蜀山下山寻找李铁兰的弟子,也都放弃了寻找,渐渐的回到了轮回峰。
这一日清晨,小胖王不动屁颠屁颠的跑到云小邪的住所,将蒙头大睡的云小邪拽了起来。
道:“老大,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去天水城逛逛吧。”
云小邪默默摇头,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王不动从小就和云小邪关系亲密,是云小邪最好的朋友,他当然知道云小邪因为李铁兰的事儿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他今日想拉着云小邪出去玩,就是想开解开解他,免得他整天闷闷不乐。
他道:“老大,你当我是兄弟么?”
云小邪道:“你怎么了?”
王不动沉默了一下,道:“老大,嫂夫人的事情大家都很难过,但如果两个多月都过去了,只怕……只怕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蜀山不能没有你呀!”
云小邪心中一疼,默默的道:“我很好,你不要担心了。”
“好什么!”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女子的声音,只见一身白衣的李子叶大步的走了进来。
喝道:“云小邪,这两月来你萎靡不振,哪里还有以前一点儿的风采?你以为这样折磨自己,铁兰就能回来么?她死了!”
云小邪豁然站起,喝道:“她没死,她没死!你再乱说,休怪我翻脸无情!”
李子叶大怒,咆哮道:“你不想接受现实,处处的躲避,难道这样你就会心安理得一些么?你不是不想听么,我偏要说,她死了,李铁兰她死了,她永远不会在回来了!”
“她没有……没有,我感觉到她就在我的身边!”
“啪!”
李子叶一巴掌狠狠的打在云小邪的脸颊上,声音脆响,顿时让房中安静了下来。
王不动吓了一跳,道:“李师姐,你干什么!”
李子叶惨然一笑,忽然泪流满面,沙哑的道:“我是要打醒他!”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云小邪的房间。
云小邪呆呆的站在屋中,脸颊上火辣辣的痛,可这种痛苦,又哪里比的上心中痛苦之万一?
直到最近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不仅仅是放不下与韩雪梅的那段感情,还有与李铁兰的。
十年的相伴,十年的不离不弃,以前从未觉得李铁兰在自己的心中这般的重要,在失去了之后,在愕然惊醒,原来自己亏欠她实在太多太多了……
他如同失去了理智,疯狂的冲出了房间,王不动在后面跳脚叫道:“老大,你去哪里!”
王不动追出房间,被院中的李子叶拽住了。
道:“你不要去追了,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吧。”
蜀山,后山,望月台。
云小邪在意识混乱的时候,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后山的望月台,在望月台上矗立着的那块巨大岩石,还残留着多年前朱苟刻下的那首哀怨缠绵的伤心诗。
可这些,对云小邪来说又能如何呢?
积郁在胸中的情感狂涌而出,他握手成拳,一拳接着一拳的打在了那重达万斤的巨大岩石上。
砰……砰……
高达数十丈的巨大岩石,在他每一次的挥拳中,都震动了一下。
也不知道挥出多少圈,云小邪的拳头早已经血肉模糊,原本巨大的岩石,被硬生生打出了一个凹陷的大坑,死死的裂缝,从凹陷的石坑中一点一点的延伸而出。
直到那巨大的坚硬岩石在一声巨响中轰隆碎裂,云小邪这才停止了疯狂的举动。
无数的碎石,从望月台散落而下,滚落进那无底的深渊中。
巨大的岩石从山腰滚落而下,整个山谷都发出轰隆轰隆的回音,如世之末日一般。
疯狂,疯狂!
他竟以一双肉掌铁拳,将矗立在望月台上千万年的那块高达数十丈的巨大岩石轰碎,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由此可见,失去李铁兰,对他的冲击有多么的巨大。
“铁兰!”
山谷中,传出了一个男子疯狂如野兽般的嘶吼,声音悲凉凄切,仿佛一个断肠男子对苍天的哀嚎,对九幽的哭诉。
十年情,百年意,一朝断肠泣。
阴阳隔,生死别,为汝疯魔矣。
深夜,雷声隆隆,乌云遍布,似乎迎来了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雷雨。
望月台上,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那男子如失去一切的可怜孩子,在风雨中蜷缩着。
豆大的雨滴,从苍穹瓢泼而下,仿佛苍天也感觉到了此阵这个男子心丧若死的心,为他落下了不忍的伤心泪。
任凭风吹雨打,云小邪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似乎,他再用这种折磨自己的残酷方式,来祭奠离开自己的那个女子。
也许,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好受一些吧。
风大雨急,在云小邪看来,整个眼前世界都是悲惨的。
风雨中,他似乎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踏着雨波缓缓的走来,走到自己的面前,微笑的望着自己。
似乎,还在口中开心的呼唤着“小邪,我怀上你的孩子了。”
雨水打湿了他的脸颊,不知是不是遮盖了他的泪水?
就在他要呼唤她的名字的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女子,却仿佛虚幻的青烟一般,渐渐的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她死了……她死了……”
李子叶的话,在云小邪的响起响起,每一个字,就像是一柄钢刀,插进他的心脏。
在他瑟瑟发抖的时候,似乎感觉风雨停止了,他缓缓的抬头,发现一柄油布雨伞,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的头顶上,遮住了大半的风雨。
一身鹅黄衣裳的韩雪梅,轻轻的蹲在云小邪的身边,风雨太大,她手中的雨伞大半都遮挡在了云小邪的身上,很快,风雨就打湿了她的衣襟。
多么熟悉的场面,多么熟悉的记忆,云小邪看着风雨中那熟悉的容颜,身子忽然再度颤抖了起来。
那时,两人还是年少芳华,在天山脚下的十里平湖湖畔,在暗中看到恶鬼威胁李子叶去盗取他身上天机图的那个雨夜,在得知了六百多年前那场浩劫与李子叶有关系的时候,在他最无助的瞬间,不也这个女子,拿着一柄油布雨伞,替自己遮挡人世间的风雨么?
多年前的记忆,与如今场面相互融合,让云小邪根本就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处在幻觉之中?
韩雪梅温柔的望着蜷缩在望月台角落中的男子,轻轻的伸手,揽住了云小邪的身子。
口中柔声道:“别怕,有我在。”
砰!
一声巨响,那九天的雷鸣,如要撕裂这个空间一般,整个山谷在那雷鸣中几乎开始颤抖起来。
只是,纵是雷声再大,也挡不住这个女子的温柔怜惜。
淡淡的、熟悉的幽香,传进了云小邪的鼻息,那柔软温暖的身体,让云小邪明白,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没人知道,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韩雪梅为什么会独自一个人来到这轮回峰后山,就像没人知道,消失了一天的云小邪也在后山。
韩雪梅轻轻的揽着云小邪的肩膀,风雨早就打湿了她的身子,衣裳与白发贴在她的身上,显得有些无比的凄美。
毁天灭地的雷声,疯狂而下的雨水,欲洗涤人世间所有的丑恶,可是,却永远洗不尽人心中的那丝斩不断的情殇。
小小的雨伞下,这一方小小天地,就像与世隔绝了一般,从这个时空脱离。
云小邪沙哑的道:“她死了。”
韩雪梅轻柔的道:“我知道,我知道心中苦楚,我知道你伤心欲绝,我想,李铁兰在决定离开的那一刻,也不愿看到你这般的伤心难过。她不愿意放弃与你的孩子,选择与孩子一起赴死,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
云小邪喃喃的道:“这些年,我欠她太多……太多……”
在轮回峰后山的另外一个方向,风雨吹打着门窗,外面是凄风苦雨,可在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在祖师祠堂里侧,被无数木架与黄色布幔遮挡住的僻静角落里,李铁兰安静的躺在一层黄色布幔上。
此刻看去,她呼吸沉稳,皮肤白净,似乎两个月还折磨她几乎垂死的冰阴蛊,已经彻底的化解。
或许是外面的雷声实在太大,将她从沉眠中惊醒,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断尘子清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道:“你,醒了。”
李铁兰看了看这个陌生环境,又看了看盘膝坐在不远处面对着自己的那个陌生的年轻尼姑。
低声道:“这是地府么?”
断尘子道:“你没有死,身上的冰阴蛊已经被我化解,只是在此昏迷了两个月。”
李铁兰惊讶坐起,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虽然还是虚弱,但体内确实再无一丝一毫的寒气。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她惊叫一声,愕然发现,曾经聚集在体内的那一团新生的能量,却永远的消失在自己的身体里。
断尘子默然道:“阿弥陀佛,我虽然帮你化解了体内冰阴蛊寒气,却无法保住你腹中孩儿,真是罪过,罪过。”
李铁兰听闻此言,心中伤感,忍不住落下泪水。
断尘子见状,道:“李仙子,你在此昏迷了两个月,想必云小邪云公子十分着急了吧,你如今既然已经醒来,尽快回去吧。”
李铁兰心神反应过来了,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边流泪,一边摇头,道:“多谢师太救命之恩,只是……只是我不能再见他了,为了他,我必须离开他。”
断尘子一愣,惊讶道:“什么?”
李铁兰默默的道:“很多事情,师太你不会明白的,还请师太千万不要透露我在此地的消息,为我保守秘密,”
断尘子毕竟也是过来人,曾经也为情所困,见李铁兰如此一说,虽然不知道李铁兰到底因为什么原因躲避云小邪,但想必只怕也是情字有关。
她缓缓的点头,道:“既然你现在还不愿面对门外的是是非非,就安心的在此养伤吧,这里是祖师祠堂禁地,一般人是不会过来的。”
“多谢师太,不知道师太法号是?”
“我们曾在五台山见过的,你不记得了么?”
“五台山?你……是……莫非你是断尘子前辈?”
李铁兰脸色微微一变,怪不得总感觉这师太的声音十分熟悉,仔细一想,似乎是在五台山所见的那位断尘子神尼。
只是当日,断尘子一直是背对着自己与云小邪的,不清楚她的样貌,此刻一看,眼前的断尘子容颜清丽,看上去就二三十岁的模样,哪里与记忆中将近五百岁的断尘子有任何关系呢?
断尘子双手合十,低低宣了一句佛号,算是承认了李铁兰的猜测。
李铁兰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无比震骇,方知原来这断尘子神尼真是不世出的世外高人,只怕是和玄冰宫宫主木易一般,道行修炼到了极致,返老还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