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结婚已第三个月了。他很幸福,但是却全然不像他所预期的那样。每走一步路他都会发觉过去的幻想破灭了,又都会遇见新的意想不到的魅力。列文是幸福的,但是进入家庭生活后,他每走一步路都看见,这跟他从前所想象的完全不同。他现在每走一步路所体验到的心情,恰好像一个人一向欣赏小船儿在湖面上轻盈舒畅地划行,而现在自己坐进了小船,他发现,不能只是稳稳当当、不摇不晃地坐在那里,还必须动脑筋,一分钟也不能忘记你要划到哪儿去,要想到脚下就是深水,必须划船,一双不习惯的手划得好痛。这种事看起来轻巧,而做起来,虽然也很快活,却非常艰难。
从前单身的时候,看着人家夫妻间所过的日子,那些烦人的琐事、争吵、嫉妒,他只在心中轻蔑地一笑。他坚决相信,他以后结了婚,不仅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他觉得,甚至一切外在的形式都一定跟别人家在各方面完全不同。而突然之间,事与愿违,他跟妻子所过的日子不仅并非与众不同,而且恰恰相反,完完全全是由他从前所瞧不起的琐事构成的,而如今这些琐事都出乎意料地具有非常重大和无可争辩的意义。列文看见,所有这些琐事若要安排停当决不像他原先所想象的那么容易。虽然列文以为他对于家庭生活拥有最为正确的概念,但是他仍然跟所有的男人一样,不由地把家庭生活设想为仅仅是享受爱情,任何事都不能干扰,更不为琐事分心。依照他的想法,他应该是每天做自己的工作,而在爱情的幸福中得到休息。她则应该为他所疼爱,如此而已。然而他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忘记了她也必须有事可做。于是他大为惊讶,她,这个充满诗意的、美妙绝伦的吉蒂,怎么竟会在家庭生活的不是头几周而是头几天便想到、记起,并且操心那些桌布呀,家具呀,客人睡房的床垫呀,托盘呀,厨子呀,午餐呀,等等。还在举行婚礼前,他就已经为她而大吃一惊,她竟会断然拒绝出国,决定住到乡下来,仿佛她知道有些什么事该做,仿佛除爱情之外她还会想到些其他的事情。当时他就为这事有点伤心,而现在她的这些琐碎的操劳和烦神又一再地让他伤心。而他也看出来,这对她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他,出于对她的爱,虽是莫名其妙,虽是嘲笑这些操心事,也禁不住欣赏起这些事情来。他嘲笑她怎样布置那些从莫斯科运来的家具,怎样重新收拾她自己的房间和他的房间,怎样挂窗帘,怎样为客人们和朵丽安排他们来时要住的地方,怎样为她新雇的使女准备住处,怎样向老厨师吩咐做饭,怎样跟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争吵,不让老人家再管伙食的事。他看见老厨师微笑着欣赏她,听她发那些并不高明也无法办到的命令;看见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对年轻的女主人在储藏室里所做的新布置沉思地也亲切地摇头,看见吉蒂又哭又笑地跑来向他诉苦,说使女玛莎还是把她当小姐看待,因此谁也不肯听她的话,这种时候的吉蒂特别惹人爱怜。他觉得这是可爱的,然而也是不可思议的,于是他想,要是没有这种事就更好了。
他不知道她所体验的那种感情上的变化,从前她在家里有时想吃酸白菜,或是糖果,可是什么也得不到,而现在她想要什么就可以叫人去买,糖果买上一大堆,想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想买什么点心就买什么点心。
她现在快活地盼望着朵丽跟孩子们到来,特别因为她可以吩咐为孩子们做他们每个人所爱吃的点心,而朵丽也定会说她新布置的一切都非常好。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和为了什么,但是家务事总是在不可抗拒地吸引她。她本能地感觉到春天即将来临,知道将会有阴天下雨的日子,便尽她所能地筑造着她的小巢,并且一边忙着筑巢,一边学着怎样筑。
吉蒂这种为细微琐事操心的表现跟列文原先崇高幸福的理想真是太不相同了,这是他的一种失望;而这种他不理解其意义却又不能不喜欢的可爱的操心表现,也是一种新的魅力。
另一种失望和魅力是吵架。列文以前从来不能想象,在他和妻子之间除了相亲相敬相爱之外还会有其他关系,而突然间结婚才几天他俩便争吵起来,因为她对他说,他并不爱她,他只爱他自己,她哭了起来,还挥动着两只手臂。
第一回争吵是因为,列文到一个新庄子上去,晚回来半个钟头,他想走一条近道,却迷了路。他一路往回走,心中只想着她,想着她的爱,想着自己的幸福,离家愈近,心头愈是燃烧起对她的一股柔情。他冲进房间去的时候,心怀着他当初去谢尔巴茨基家求婚时的那种感情,并且比那还要强烈得多。而突然他遇到的是一副他在她脸上从来没见过的阴沉表情。他想亲吻她,她却一把推开了他。
“你怎么啦?”
“你倒开心呀……”她开始说话时想要显得冷静而恶毒。
但是她一开口,许多毫无意义的嫉妒性的责备话,所有那些在她一动不动独坐窗前的这半小时之内折磨着她的痛苦,全都一涌而出了。只是在这个时刻,他才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到他在婚礼后领她走出教堂时所没有了解的东西。他现在懂得,她跟他不仅是亲近而已,而是如今他已不知他和她两个人的分界线到底在哪里了,他在这一分钟里体验到,当他们两人一分为二各为一方时,各自是多么的痛苦,他从这里懂得了这一点。最初的顷刻间他有些委屈,然而就在这同一瞬间,他感到,他不可能因她而受委屈,因为她就是他自己。在最初的顷刻间,他的感受类似于一个人突然从背后遭到猛击,他愤然转身,想要报复,要找到那个罪魁祸首,而终于明白这是他自己失手打中了自己,明白他不能对别的什么人生气,只能忍住疼痛,以减轻疼痛。
后来他从未再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心情,但是这最初一次,却令他久久不能释然。一种出乎自然的感觉要求他为自己辩解,证明是她的错;但是证明她错只能更加令她激怒,扩大那个本是所有痛苦原因的裂缝。一种出于习惯的感觉要他去推卸责任,把过错归之于她;而另一种感觉,一种更加强烈的感觉,要他赶快地,尽可能赶快地让这个裂缝弥合,不让它扩大。遭到这样不公正的指责是很难受的,然而为自己辩解,让她去痛苦,那就更糟。恰似一个人半醒半睡中感到疼痛,想要把那痛处从自己身上去除,甩掉,而当他清醒过来,他感到,痛的是他的全身。应该做的只是把痛处竭力忍受过去,于是他便这样去做。
他俩和好了。她知道自己错了,但是嘴里不说,对他更亲热了,于是他们体验到一种新的加倍的爱情幸福的滋味。但是这并不妨碍这类的冲突一再发生,甚至还来得特别频繁,都为些极其偶然和微不足道的事由。这类冲突经常发生还因为,他们尚不知道,对于另一方什么东西最重要,还因为在这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往往都情绪不好。有时候一个情绪好,另一个不好,还吵不起来,但是当两人情绪都不好时,那就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发生冲突,过后他们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吵起来的。的确,当他们两人情绪都好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是加倍地快乐。但是这最初的一段时间对他们毕竟是很难受的。
在这段最初的时间里,他们特别深切地感觉到,日子过得太紧张,似乎那根把他们二人连在一起的链条两头都被拽得紧紧的。总而言之,蜜月,也就是婚后的第一个月,列文照老规矩对之期望很多,而它却不仅不甜不蜜,反而在他们的记忆中成为一生里最为难过和最感委屈的时间。后来他们两人都同样竭力要把这段不正常的时间中一切畸形的、想起来便会害臊的事情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两人都很少情绪正常,很少表现得像他们自己。
只是在婚后的第三个月,在他们去莫斯科住了一个月再回来之后,他们的生活才过得平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