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18]这天晚上列文在跟妻子谈话时,就是这样想她的。
列文想到福音书里的话并不是因为他把自己看作一个聪明通达的人。他并不认为自己聪明通达,但是他不会不知道他比妻子和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要聪明些,也不会不知道,当他考虑到死的问题时,他是用尽全副的心力在考虑的。他还知道,有许多大智大慧的男人,他看过记录他们思想的著作,都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然而他们所知道的,还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的百分之一。不管这两个女人,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和卡佳——尼古拉哥哥叫她卡佳,列文现在也特别喜欢这样叫她——之间有多么大的不同,她们在这方面却是完全相像的。她们这两个女人毫无疑问地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虽然她们怎样也回答不出列文心里所思考的那些问题,也不会理解那些问题,但是她们两人毫不怀疑这种现象的意义,并且不仅她们彼此之间对这种现象的看法完全一致,而且也跟千百万人的看法相同。她们确切不移地知道什么是死,证明就在于,她们片刻也不迟疑地知道怎样对待临终的人,并且不害怕这样的人。而列文和其他人,虽然都会大谈其死是如何如何,却显然不知道在有人要死的时候应该做什么。假如这会儿是列文一个人跟尼古拉哥哥在一起,他很可能是恐惧万分地注视着哥哥,同时更加恐惧地等着他死去,其他什么也不会做。
不仅如此,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该往哪儿看,该怎么走动。说点别的什么事他觉得会伤害人家,不行;说死的事吧——也不行。沉默吧——也不行。“看着他,——怕他会以为我在揣摩他;不看他——他会以为我在想别的事。踮着脚尖走,——他会不高兴;放开步子走——又于心不忍。”而她显然没有也没有时间想到她自己;她想的是病人,因为她心中有数,一切事也就办得顺手。她对病人谈起她自己的事,谈起她的婚礼,微笑着,怜惜他,抚慰他,还谈到别人生病康复的情况,于是一切进行得都顺手;可见,她是心中有数的。她和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并非单凭本能,像动物一样,非理性的,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除了照料他的身体,减轻他的痛苦之外,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和吉蒂两人,为了临终者的好处,还想到要做些比身体上的照料更加重要的、跟身体状况毫无关系的事。阿加菲娅·米海依洛芙娜谈起一个死去的老人时,曾经说:“挺好呀,感谢上帝,人家给他领了圣餐,行了涂油礼,但愿人人都能像这样死就好了。”“卡佳”也是一样,除了关心那些内衣、褥疮、饮料的事,她头一天就说服了病人一定要领圣餐和行涂油礼。
离开病人回到他们自己那两间房间里去过夜时,列文低垂着头坐在那里,不知做什么才好。就别说吃晚饭、收拾就寝、考虑还有什么事要办了,他甚至跟妻子说句话都做不到:他觉得有愧于心。但是吉蒂却跟他相反,她比平时更加能干。她甚至比平时更加活跃。她吩咐送晚饭来,自己动手收拾东西,自己帮忙铺床,还没忘记给床撒上杀虫药粉。她情绪激奋,思维敏捷,就好像男人们在面临一场厮拼、一场搏斗时,在一生中最为危险和决定性关头时,当他认为过去的一生都只不过是在为这几分钟做准备,现在他要一举而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时,往往都是这样的。
她事事得心应手,还不到十二点,每件东西都收拾得干净而整齐,这间旅馆房间简直就像是在她家中,跟她自己家里的那些房间一个样:床铺好了。刷子、梳子、镜子都各得其所,连桌布也铺上了。
列文发现,这会儿哪怕是吃饭、睡觉、说话都是罪过的,他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不得体的。而她却在那里摆弄着那些小刷子,不过这些事她做起来一点儿也不让人感到不快。
然而他们什么也吃不下,很久都无法入眠,甚至很久都没有去躺在床上。
“我真高兴,说服了他明天行涂油礼。”她说,只穿一件短衫坐在自己梳妆盒的镜子前,用她随身带来的梳子梳理着她柔软芳香的头发。“这些事我从来没见过,不过我知道的,妈妈给我说起过,她说可以祷告把病治好的。”
“你未必真的以为他的病会好?”列文说,望着她圆圆的后脑勺上窄窄的一绺头发,平时是遮住看不见的,这时她正把梳子往前梳。
“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他活不了三天。可是他们难道真的就知道?反正我很高兴,因为我说服了他。”她说着从头发下面斜眼望着她丈夫。“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她再说一句,脸上是她那种特殊的、带几分狡黠的表情,每当她谈起有关宗教的事情时,都是这样的。
他俩在婚礼前有过一次关于宗教的谈话,那以后无论他或她都再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但是她依然心安理得地去教堂,做祈祷,履行自己的宗教仪式,认为这些都是必须要做的。尽管他的信仰相反,她却坚决相信,他是一个跟她那样的基督徒,而且甚至于比她更加虔笃,他那些有关宗教的言论只不过是他的一种男人的可笑的狂妄而已,就像他对broderieanglaise所说的那些话一样,他说:好心人都在补窟窿,而她偏偏故意挖窟窿,等等。
“是呀,瞧这个女人,玛丽娜·尼古拉耶芙娜,这些事一样也不会安排,”列文说,“而且……我应该承认,我非常、非常高兴你来了。你是多么纯洁啊,简直……”他拉起她的手,却没有吻(他觉得跟死亡这么靠近,吻她的手是不恰当的),只是带着抱歉的表情握了握,同时注视着她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要是一个人来一定好难过啊。”她说,同时高举起双臂,把头发挽在脑后,用发针卡住,她的手臂遮住了她高兴得发红的面颊。“是的,”她接着说,“她不懂该怎么做……我呢,多亏在索登学到了很多。”
“那里未必有像这样的病人?”
“还有比他更糟的呢。”
“对我来说可怕的是,我眼睛里没法不看见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你真不能相信,他那时候是一个多么好的青年啊,可是我当时不了解他。”
“我非常、非常相信啊。我现在多么深切地觉得,我们以前本应该跟他好好相处的呀。”她说,她竟说了这样的话,她感到害怕起来,望了丈夫一眼,泪水便涌出了她的眼帘。
“是的,我们本应该这样,”他伤心地说,“他正是那样一个人,人家说,这种人不是为这个世界而生的。”
“可是我们还得在这儿待些日子呢,该睡觉啦。”吉蒂看了看她那只小小的怀表,然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