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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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她获得自由并迅速恢复了健康的这最初一段时期里,安娜感到自己实在太幸福了,全身充满着生之欢乐。她有时也会想起丈夫的不幸,但这并不能令她在享受自己的幸福时感到扫兴。一方面,想这个问题真是太可怕了,她宁可不去想它。另一方面,丈夫的不幸给她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幸福,她无法去后悔。回想起她病后所发生的一件件事:跟丈夫和解、又决裂、听说到伏伦斯基受了伤、他又来见她、准备办离婚、从丈夫家里出走、跟儿子诀别——所有这些让她觉得都是一场火热的梦,而一朝醒来,她已经跟伏伦斯基一同身在国外了。回想起她对丈夫所作下的恶,她心头涌起一种类似厌恶的感觉,就像一个失足落水的人甩开另一个紧紧抓住他的人时那样的感觉。那个人淹死了。当然,这是很不好的,但是唯有这样她自己才能得救啊,最好还是不去回想这些可怕的详情细节吧。

在家庭破裂的最初时刻,她曾有一番关于自己所作所为的聊以自慰的思索,此刻当她回忆起一切往事时,她想起了这一番思索。“我无可避免地给这个人造成了不幸,”她想,“但是我不想去利用这种不幸;我也要受苦,而且将来还要苦下去:我被剥夺了我所最最珍爱的东西,——我被剥夺了名声和儿子。我做了不道德的事,因此我并不想得到幸福,不想离婚,我宁愿今后承受羞辱和跟儿子分离带来的痛苦。”然而,无论安娜是多么真心实意地想要痛苦,她却并不痛苦。羞辱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两人都知道待人接物该有怎样的分寸,他们在国外,一向躲开俄国太太们,不和她们见面,以免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到处遇见的人全都装作完全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他们自己还要理解得多。跟她所钟爱的儿子分离这件事,在最初时刻甚至也不令她感到痛苦。女儿是他的孩子,是那么的可爱,自从安娜身边只剩下这一个小女孩以来,这孩子跟她是那么亲,因此安娜也就不常想起儿子了。

随健康恢复而增长的生之欲望是那么的强烈,生活条件是那么新鲜而愉快,因此安娜感到自己实在是太幸福了。她对伏伦斯基的事情知道得愈多,便愈是爱他。她爱他,因为她爱他这个人,也因为他对她的爱。她无时无刻不快乐地感到,她是完全地占有着他。他的亲近总是让她觉得十分愉快。她愈来愈了解他性格上的所有特点,这些特点对她说来都是难以形容的可亲可爱。他穿上便服后外表改变了,那样子非常吸引她,她像个年轻的情人一般为之入迷。他所说、所想、所做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是特别地尊贵而高尚。她对他那种五体投地的赞赏之情往往令她自己感到害怕:她在他身上寻找过不美之处,但是她找不到。她在他面前自惭形秽,又不敢对他表现出这种想法来。她觉得,他一旦知道,便会马上不再爱她;现在她比什么都怕的,是失去他的爱,虽然不存在任何让她害怕的理由。然而,他对她的态度让她不能不对他深怀感激,也不能不表现出她是多么看重这一点。他,依她看,是显然赋有很高的政治才能的,他在这方面理当有一番作为,——他为她牺牲了功名利禄,却从不表现出一丁点儿遗憾。他对她比从前愈加爱而且顺从,他每时每刻都铭记在心的是,决不能让她在任何时候感到自己的地位尴尬。他是那么一个英雄气概的男人,在她面前却不仅毫无违抗,而且是唯命是从,心甘情愿,好像他活着就只是为了极力揣摩并满足她的心意。于是她便不能不珍视这一点,虽然他对她的这种用心良苦的殷勤、他在她周围所布置的这种关怀备至的气氛,有时令她感到是一种负担。

而伏伦斯基呢,尽管他长期以来一心企求的事情是完全办到了,然而他却并不感到自己是完全得到了幸福。他很快便觉得,愿望的实现给他带来的,只是他所期待的那座幸福大山上的一粒沙石。愿望是实现了,但却也让他认识到,他犯了一个人们通常都会犯的永恒的错误,那就是:认为实现了某种愿望就是得到了幸福。在他跟她结合并穿上便服以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他充分感受到那种处处事事自由自在的优美滋味,这是他从前所没有尝到的,他还尝到了自由恋爱的美味,他觉得很是得意,但是并没有得意多久。他很快便感到,从他内心深处的许多愿望中又涌起了一些新的愿望来,也涌起一种苦恼。他不由自主地抓住每个一闪而过、变幻无常的念头,把这当作自己的愿望和目标。每天十六个钟头里总得有点事干,因为他们是全然无拘无束地住在国外,脱离了彼得堡那种可以消磨时光的社交圈子。从前伏伦斯基出国时所过的,都是一种单身汉生活,个中乐趣他现在是连想也别想了,因为他只这样尝试过一次,跟几个朋友一顿饭吃得晚了,便在安娜心中引起一场突如其来的跟这顿饭毫不相干的不快。跟当地人士和俄国侨民交往吧,由于他们处境的暧昧,也是无法进行的。参观名胜古迹吧,且不说全都看过了,伏伦斯基这位俄罗斯人和聪明人,也不像英国人那样把这种事看得那么神乎其神。

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抓住每一件它所遇上的东西,想从中找到可吃之物,伏伦斯基也不由地一会儿抓住政治,一会儿抓住几本新书,一会儿抓住绘画。

他从小就有绘画的才能,又不知道把自己的钱往哪儿花,他便开始收集版画,他选中了绘画,便画将起来,把他需要加以满足的过剩欲望都放在这件事上。

他有了解艺术的才能,也善于模仿他人的作品,模仿得准确而颇具美感,他以为,他拥有作为一个艺术家所必不可少的东西,于是,他稍作犹豫,考虑选哪一种绘画更好:宗教画,历史画,风俗画,或是写实画,然后便画了起来。他能鉴赏各类绘画,善于从其中任何一种中汲取灵感;但是他不能想象的是,一个人可以完全不知道绘画有多少种类,却能够直接从自己心灵中得到灵感,而不必关心他所画的东西属于哪一种已知的画派。因为他不懂这一点,并且他不是直接从现实生活中,而是间接地,从已经由别人体现在艺术作品里的生活中获得灵感,所以他的灵感来得非常迅速而轻易,他并且可以迅速而轻易地达到这样的成绩:他所画出来的东西跟他所想模仿的那种风格非常相像。

比起其他各类绘画来,他更喜欢法国人那种优雅而富于视觉效果的绘画,他便按这种风格给安娜画了一幅穿着意大利服装的肖像,他自己,以及见到这幅肖像的人都觉得,他画得非常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