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从卢切拉驰往福贾的路上,我让自己放松下来,凝望着祖母绿般的阿普里亚平原。这里很快就要被炎热烤得一片枯焦了,但现在仍遍布茴香的小黄花,中间夹杂一片片红宝石色的罂粟,而百合则显得苍白耷拉,它们花期已过。我追忆着这片无垠大地上的历史,琢磨着它远古以来的牧养旧俗衍生出的无数法规与理论。
然而生活一下子就变了样。我感到身体不适,异样的感觉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我随手把一根刚吸了一半的雪茄扔出窗外,片刻后才发觉。火车正穿越卡伦达罗河,这是一条水流迟缓的河。这个地区的大小河流都汇聚其中,最后倾入不远处的沼泽中。就像是河中某个顽皮的小妖,从嘈杂的波浪中跳起,攀上火车扑到我身上,如同莫泊桑的幻想小说《奥尔拉》[1]中描写的那样。
我服下了会让英国医生震惊的奎宁剂量,可只招来卡伦达罗河妖精更恶毒的袭击。不过,正像法国人常说的,习惯了就好了。我开始研究这个让我染病的家伙,尽管它变化多端,但还是被我发现了三大要素:疟疾、支气管炎和枯草热——不是那种普通的枯草热,绝不是!而是仿佛将一头猛犸象从无菌的冻原中扔回潮湿多植被的中新世后,它会染上的那种病。
住处的女房东对这种病状有一种更常见的称呼——“热风症”。热风确实是一刻不停地刮着,它不温不火而挟带病症的气息覆盖了加尔加诺山脉、海平线以至阿普里亚沿海一带。她安慰我说,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可以看见四十英里外的蒙特城堡[2]——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居所,在巴列塔城上方闪耀生辉。这听起来不大可能,不过,昨天傍晚在那个方向确实突然闪现了一座白色的城镇,遥远而如梦似幻,看起来在河的对岸极远处。那是巴列塔吗?还是玛格丽塔?它的影像借着一束射偏的阳光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便沉入了暮色。
我从这扇窗望向不远处的小港湾,它的岸边星星点点地停着渔船。二三十艘帆船在那里下锚停泊,清早它们会扬帆起航,三两成群地去探索蔚蓝的深海——这会儿海水是黄绿色的——然后夜色降临时带着大海的掠夺品回归。从市场上摆卖的鱼类来看,它们所捕获的大多是幼年的鲨鱼。它们的白帆上绘着绝美的金色满月、新月和海豚,有的还像红襟粉蝶一般在边缘带着印记。这里现在驻扎了一艘战舰,其神秘的任务与亚得里亚海另一边的阿尔巴尼亚人暴动有关。据说这边的年轻人中有非法招募志愿军的活动,政府正设法严厉禁止。使场景更有生气的是一艘汽船,不时招徕顾客到特雷米蒂群岛一游。该地确实值得一去,为了纪念那些拥护波旁王朝的烈士。这些人数以百计地被送到那些小岛上,然后被扔进地牢里等死。我见过这种地方,即地底挖出来的大岩洞;不幸的人们被囚禁其中,只能爬行至死而腐朽,活人和死人混在一起。今天人们在地牢里发现许多朽坏的骷髅,仍旧身背沉重的铁链和铁球。
一股丰盈的泉水从岸上喷涌而出,流入大海。可惜人们对它视而不见。如果我来统治曼弗雷多尼亚[3],我会在这里建造一方精巧的大理石喷泉,上面雕刻成群的仙女和海怪,水从它们口中吐出,喷溅在泉水形成的小溪里。很可能正是这股泉水使曼弗雷德选择了此地来修筑他的城市,这样的水源在干旱之地很少见。很可能同样因为泉水,本地流传着圣洛伦佐与龙的传说,与上方高地流传的杀龙者圣米迦勒的故事很不一样。这些魔龙,水中高贵的精灵,经过了许多不同的描述才成为今日的形象。
曼弗雷多尼亚所处的平原向大海倾斜的坡度非常平缓——几乎是水平的,而这里也是意大利最炎热的地区之一。可是不知何故,此地并没有沿着大海的街道,每条交叉路都在岸边某个肮脏的处所戛然而止。这不禁使人思考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政治、审美还是卫生——才使得城镇的设计者没有遵循一般的原则,没有在浪花之畔铺就一条大路,否则这里的万余居民在热得透不过气的夏天傍晚早就得以沐浴海风,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被关在令人窒息的四壁之间。将曼弗雷多尼亚建成港口显得它的建立者缺乏远见——愿他安息!此城只能永远在港湾中安睡,对商业鞭长莫及;它也只能永远疟疾横行,因为被斯邦图姆的沼泽地所包围。不过后一项弊端并非曼弗雷德的错,因为土耳其人于一六二〇年曾将这里毁为瓦砾,之后的城镇是重建的。根据勒诺芒的说法,重建完全按照旧城的规划。或许是担心海盗的突袭,建筑师们将新城修筑得大致与从前一样,这样更加有利于防御敌人。据帕奇切利的回忆,即便到了一七〇三年,曼弗雷多尼亚城仍是一副尚未完工的样子。
说到天气,女房东告诉我三个月前风刮得非常猛烈——“冬天的那场大飓风,你不记得了吗?”——将城镇到车站之间的所有铁质灯柱全都刮倒了。这是比起蒙特城堡来更不可信的说法,但至少可以实地检验。在气喘吁吁与不断的喷嚏声中,我蹒跚而行,最后发现居然真有其事。那必定是场骇人听闻的风暴,因为连灯柱的铸铁底座都从中折断了,无一例外。
那些土耳其人就是在这个地方放火烧城的。在过去的时代,这只算是平常事。如果读一下近两个世纪海盗入侵意大利的记录,就会发现只要抢掠过后尚有时间,他们都会将城镇付之一炬。现在他们是烧不了了,由于整个经济环境产生了巨变。对树木的滥伐造成建筑木料稀缺,从而以石料取代。这造成了国内建筑学的改弦更张,同时也改变了地貌,原本林木覆盖的山体变得裸露。国家因此而贫穷困顿,原本肥沃的平原沦为沼泽或干旱的岩原,偶尔有洪水泛滥。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人们甚至因此而改变了性情。炎热干燥的气候也使得国人的幽默感蒸发殆尽。
穆拉多利在他的著作《古迹旧俗》[4]中有一段讲到古时的建筑方法,以及用于铺房顶的木瓦,拉丁文写作scandulae——如果我还能回到文明社会的话,一定要找来细读。
这里的市政厅由一座多米尼加人的女修道院改建而成,在那里陈列着一幅当地贝卡尔米家族的一个年轻女孩的画像,她在土耳其人的一次袭击中被掳走,后来成了苏丹的王妃。这些被抢的女孩通常都嫁给苏丹——或者说人们觉得她们应该嫁给苏丹。可这个故事是有争议的,我认为不无道理。画像的笔触带着法国风格,而让苏丹的王妃在一位欧洲画家眼前抛头露面是难以想象的。传说接着提到她被马耳他骑士们所救,带着她的土耳其儿子,恰如其分地皈依了基督教,以修女之名终老。贝卡尔米家族也许能在其旧档中找到她的蛛丝马迹。如意大利人所言,大约是个美丽的谎言吧。只要看一眼那幅精致的画像,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苏丹会对其真人一见倾心了。
天气稍有好转,因此尽管尚未摆脱“热风症”,我还是到周边做了几趟短途旅行。可这附近并无适于散步的小路,而三英里外的山对我的健康状况而言太遥远了。在这之间的地区是一片遍布岩石的平原,有的地方石面如此平坦,简直就像用凿子削平的一般,许多地方长满仙人掌。在奇形怪状的仙人掌阴影下还生长着一丛丛娇俏的花草:随风抖颤,品类繁多,有芸香、百合、百里香、野芦荟、小蓝鸢尾花,以及小片小片的虎耳草,将岩石装点得红黄相间。这野趣盎然的美景使人不禁想象,假如能为镇上优雅的铁质阳台都摆上花卉,例如垂下的康乃馨或天竺葵的话,那该多么增光添彩。可是实际上见不到这种景象,缺水已经成了此地的特色,这是座无花无草而死气沉沉的城市。唯一可饮用的水来自乌尔图雷山的矿泉,以瓶装盛后在全国廉价售卖。大多数乡村的人们也长相平庸。他们的脸像是被短斧削成的面具,总带着阴沉严峻的神色,从表情就能读出他们在灼热的石灰岩间度过的艰难日子。
可是,这里也有座公共花园,比卢切拉那座更为粗糙,但品位却更佳。它的范围包括了古安茹[5]城堡附近一片半圆形的荒地,这本是个好位置。可是一旦树木完全长起来,这片别致的遗迹即使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就看不见了——也许只有在刚过护城河的一点地方尚可得见吧。
我向一位漫步经过的男人叹惜这件事,他思考片刻后答道:
“人总没法事事称心嘛。”
又考虑了一阵,他添上一句:
“因为有时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顺便说一句,这种把套话郑重其事地挂在嘴上,且每次都奉为新发现的金科玉律般的习惯(可怜的查尔斯·兰姆,居然认为这是苏格兰当地人特有的)在意大利人中间就像在英国人中间一样普遍。只是在堂皇的拉丁语法包装下,这些陈词滥调却带上了一股深奥渊博的味道。
“对我来讲,”他继续说道,对话题更加起劲了,“我很满意。谁会抱怨这里树木太多呢?大概只有几个不入流的画家吧。他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亲爱的先生,我们的国家满地都是古城堡和封建时代的奇怪建筑,要是我来管理这些地方——”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帽子就被一阵狂风吹走了,越过一簇簇正在绽放的雏菊飘向了中央大街的方向,他急忙追赶而去,消失在一阵扬尘当中。这肯定是趟长征,他再也没回来。
我在这座要塞的上层闲逛,这里的许多房间现在都用作水泥制品工厂或贫困家庭的避难所了,而我在砖石之间发现了一幅文艺复兴前的圣米迦勒与龙的浮雕,就悬在一棵生机盎然的无花果树绿叶上方,这棵树牢牢地扎根在坚固的古城墙间。在曼弗雷多尼亚这里,我们已经处于圣山和大天使的双翼荫庇之下,可是日常可见的天使像都幼稚而柔弱——完全否定了他神圣而英勇的特质。而这幅浮雕刻画了真正的、传统的上帝的战士:庄重而冷酷。除了这座城堡和环绕此地的城墙之外(北面的城墙保存得较好),曼弗雷多尼亚没有什么东西是早于一六二〇年的。有一座教堂钟楼相当精致,不过整座教堂看起来就像停放废旧公共马车的仓库。
沿着大街,不时可见房屋里伸出小红旗:为口干舌燥的旅人提供歇息之所。走进里面,眼前是一堆粗糙椅子与装满深色红酒的大小木桶的奇特组合,而在这富有伦勃朗装潢风格的房间里,只要花六便士就能醉得跟酗酒的领主一样。多么无忧无虑的绿洲啊!夏天傍晚,到这些热情好客的地方来消磨炎热难耐的时光一定很不错。即使是现在这个季节,它们依旧人头攒动,从而让人更明白了古典作家用“干渴的阿普里亚”这个词暗指的含义。
可是我留意到许多房屋上的另一种标记:一块有点吓人的蓝色金属牌子上绘着一个鲜红十字,用白色的字写着“夜间值班”。
这是防盗协会吗?我向一个路过的一脸严肃的人询问道。
他的回答并没解开疑团。
“只是个工作,先生,只是个工作!在切里尼奥拉有个协会,它的任务就是说服镇上那几个委员会,你知道的,‘说服’嘛——”
他突然打住了,食指和拇指做个付钱的手势。然后他难过地摇摇头。
我继续向他打听这种神秘说法的意思,却一无所获。我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某些家庭入了会就能让人夜间保护他们的居所?——可是这跟市政府又有什么关系——曼弗雷多尼亚是不是入室盗窃频繁?如果是的话,这个协会有没有打击这种犯罪?它建立多长时间了?
可是这个谜越来越难解了。他深深叹了口气,纡尊降贵似的回答道:
“那种通常的秘密组织!挣口饭……挣口饭吃,代代相传。挣口饭吃!他们别无所求了,这些刺客的后代……看哪!”
我沿着街道望去,见一位亲切而庄重的老者正缓缓行近,一个金发少年搀扶着他——我猜是祖孙二人吧。老人白须垂胸,有种圣徒般超凡脱俗的气质。他们越走越近了。少年毕恭毕敬地听着老人说话。他因为专心而双唇微张,那张坦率开朗的脸庞仿佛德拉·罗比亚[6]手制的雕像。他们在离我几英尺[7]处经过,天伦之乐融融。
“然后呢?”我转向那位路人问道,急切地想知道这天使一般的祖孙二人会被控以什么罪行。
但那人早已不在我身边了。他就在这顷刻间悄然隐去,他已经消失了,继续旅程。
就像预言家一般,多么难以捉摸的人啊……
注释
[1]莫泊桑作品,描写主人公与一个看不见的超自然生物一同生活,并最终被折磨而发狂。
[2]位于阿普里亚大区,是一座八边形的城堡,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建于1229年到1249年。
[3]即曼弗雷德镇。
[4]1741年出版。
[5]本为法国古行省名,此处作城堡名。
[6]卢卡·德拉·罗比亚,15世纪佛罗伦萨的雕刻家。
[7]英制长度单位,1英尺=0.304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