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加诺山岬的地图上遍布希腊文的人名和地名——马修、马克、尼坎德、欧诺弗里亚斯、皮尔吉亚诺(为皮尔戈斯的变体)等等。意料之中,因为这些东方地区自古就与君士坦丁堡有来往,今日它们仍残留着拜占庭的风骨。就是在这座山上,大天使米迦勒在他第一次飞往西欧的途中向斯邦图姆的一位希腊主教劳伦蒂亚斯显现;从那时起,这位胁生双翼的上帝信使显灵的山洞,就成了数以百万朝圣者的目的地。
被称为欧洲天使崇拜之都的圣天使城,其要塞就是在这“虔诚与荣耀之岩洞”旁兴盛起来的。晴朗的日子里,从曼弗雷多尼亚可以清楚地望见城内的房屋。想要到圣地朝拜的人们最好是带上格雷格罗维阿斯[1],作为随行的导游和神秘学家。
我原想等到天气不错的时候登加尔加诺山,可是天公不作美。最后我决定不管天气如何,不上此山誓不罢休。我叫来一个马车夫,开始就第二天早上的行程讨价还价。
他一开始开价六十五法郎,说是去年一位英国人登圣山的价钱。搞不好这是实话——在意大利,外国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也可能他是故意这么说来“刺激”我。不过我现在已经很难被刺激到了。我提醒他到圣山的来回公共马车服务也只要一个半法郎,就连这个价钱我都觉得过分。我这辈子见过不少神圣的洞穴了!而且话说回来,这位圣米迦勒是谁?永生的圣父吗?显然不是,他只是个普通的天使!这样的遗迹在英国数以十计。而且,我又加了一句,我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私人的小旅行团,十四五个人驾一匹小马拉的车上山——他自己也该知道,这样每人只要出几便士就够了。更何况,天气如此糟糕……对,再想想的话或许还是推迟行程比较明智。另找一天吧,上帝保佑!要不要来根雪茄作为让他白跑一趟的补偿?
经过几个大起大落的回合,他的要价跌到了八法郎。那根雪茄立了大功;一位会白白送你东西的绅士(这是他的逻辑)——搞不好只是嘴上吝啬,其实毫不在乎花钱。先接受他的出价,赌一把吧!
他把雪茄塞到马甲里以便晚饭后再抽,然后离开了——表面上垂头丧气,但因为有了盼头,心中暗喜。
第二天早晨我拉开百叶窗,发现天气恶劣——大雨夹着冰雹一阵阵地扑打着窗格。不过没关系,马车已经在楼下等了,在旅店主人关于早餐的一通例行公事而讨厌的道歉之后,说起来那顿早餐简直能让最理智持重的人想要自杀或者杀人——到底南方人什么时候能学会在适当的时候吃一顿真正的早餐?——接着我们动身上路。太阳偶尔于云后现身,但总是引诱似的转瞬即逝,马上就又被吞没在浓重的黑暗中,在暗影里我只能看见以前上山的石头小路不时穿插在这弯了二十一道弯的新马车道中间。我尝试在脑海中勾勒从前的诺曼[2]族王子们、帝王们、教皇们,以及数以万计的著名朝圣者攀登这乱石嶙峋的山坡的身影——他们往往不着鞋履——而且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即使是阿西西的圣方济各[3],他的坚忍心肯定也曾受过考验。他也是朝圣者中的一员,据彭塔诺斯的说法,他还曾在经过此地时行了一次小神迹,这在他的旅途中似乎已经成为习惯了。
经过三小时的跋涉,我们到达圣天使城。这里海拔约八百米,寒气袭人。根据马车夫的建议,我立即进入圣所,因为他认为那里会温暖一些。五月八日的盛典已经过去,但仍有崇拜者成群结队前来,奇特的是他们衣着褴褛,像异教徒——他们的手杖顶端装饰着松枝和一块纸片。
这里的小教堂的厚重铜门是于一〇七六年由阿马尔菲的一位富有公民出资,在君士坦丁堡制作的,上面镶有金属环。作为一位虔诚的朝圣者,你得猛力叩击这些门环,向里面的圣灵通报你的来访;而离去的时候,你必须再一次用尽全力敲击它们,从而令你崇拜活动的圆满完成,得以上达天听。从噪声之大来看,上帝想必耳朵不大灵光。神祇们有时确实会无缘无故耳背的。
门的二十四块镶板上饰有珐琅质的众多天使像;其中一些还雕有题词,这里摘抄一段:“兹衷心恳求圣米迦勒之祭司年年清洁此门,以吾人示范之方式,保其永耀常新。”显然,这个期望在过往多年里并未实现。
进门之后,在一群群假作虔诚、满嘴污言秽语的乞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梯级,向下通往一处宽敞的洞穴,也就是大天使显现之地。它是岩石间的一处自然凹陷,以蜡烛照明。崇拜仪式正在进行风琴演奏,空气中充满了欢乐或歌剧般的气氛;水滴不断地从教堂的石拱顶上落到跪了一地的信徒们虔诚的头顶上,他们手持点燃的蜡烛,一边心醉神迷地摇晃着身体,一边随着乐声吟唱。说实在的,这是个奇怪的场景。而马车夫对温度差异的预测相当准确。这里很热,又热又湿,就像在兰花温室里一样。可是气味却绝不能说像花香,那是十三个世纪以来缺少沐浴而又汗流浃背的朝圣者的体味。“此地绝佳”,圣所入口上方的一段铭文这样写道。信然。在这种地方,人一下子就能理解焚香的作用,甚至想到它的起源。
可我还是留下了,我的思绪飘往古老的东方,这种神秘的习俗起源之处。不过一群东方礼拜者并不会像眼前的欧洲狂热信徒般让我触动。我注视着这些忘我的人,不禁忧心忡忡。设若给他们换个偶像,那么我们历尽艰辛所积累的艺术与知识,所有使文明人顺从于世俗存在的事物,就会随风而逝了。社会确实能够打击罪犯。可并非罪犯,而是像眼前这样一些盲目的狂热者,才是社会稳定的潜在威胁。反思是痛苦的,可是,寒冷的山路也冻住了我的同情心,还有,那顿糟糕的早餐。
跪拜的人群被我抛在了脑后。我登上梯级,在一束令人愉悦的阳光中爬到足以俯视城镇的高度,那里骄傲地耸立着一处遗址,被称为“巨人城堡”。其中一块石头上镌刻着一四九一年——据说某位那不勒斯王后就是在此地被谋害的。这些城墙今日正逐渐化为瓦砾。传言中君主被谋杀的城堡多如牛毛,以致让人怀疑到底这些君主有没有活着的时候。遗址的结构已经毁损严重,入口也被堵塞。我也没有多大兴趣在刺骨寒风中探索它连屋顶都没有的内部了。
不过,我发现这“封建时代的奇怪建筑”也像圣天使城的任何一座住宅一样带着一个号码——它是三号。
这是意大利政府的最新消遣:给全国的住宅重新编号;而且不仅仅是人的住房,还包括墙垣、遗迹、马厩、教堂,甚至某些门柱和窗户。政府似乎乐此不疲,对这个游戏无论玩多久都兴味盎然——当然了,直到下一种嗜好被开发出来。与此同时,只要这种潮流依旧风行,五十万风华正茂、年轻力壮的官员投身于这项编号工作,迅速地将号码写入比房屋数量多十倍的笔记本,并将其记录于遍及全国数以千计的市政存档中,这一切都出于某种神秘莫测却至关重要的管理需求。“我们有很多雇员,”一位罗马副官有一次告诉我,“因此,他们得找点事儿干。”
总的来说,今天的天气不幸使我研究与探索的兴致大减。在去城堡[4]的路上我偶尔驻足观赏它精致的塔尖,很遗憾附近似乎没有足够好的观景之处。我也惊异于数量庞大的圣米迦勒小雕像,其形象均偏向儿童,甚至近于婴孩。此处,一些不蓄须的老人也让我惊奇。这些样貌庄重而衣饰得体的“强盗”——要是早些年,他们肯定就是强盗了——现在安静地站在门槛边,身披剪裁合体的厚重褐色羊毛外套,形状像件斗篷。
这种衣着引起了我的兴趣。或许它是曾短暂统治此地的阿拉伯人的遗产,他们曾洗劫圣地,附近的“撒拉逊山”便是这段历史的证明。这种服装也可能来自希腊,它曾出现在塔纳格拉陶俑和现代希腊牧羊人的身上。而撒丁人[5]也有类似的服饰。或许它是人类原始的衣着样式之一吧。
在晴朗的日子,从城堡望出去的景色想必美不胜收。我立于城堡高处向内陆眺望,记起所有自己曾计划游历之处——维耶斯泰、莱西纳和它的湖泊,塞尔瓦恩布拉——这个名字本身就暗指露水之下的林中空地。在这令人沮丧的阴霾之下,它们看起来多么遥远啊!我恐怕永远无法一窥它们的芳容了。在这些凛冽的高地上,连春天都难以展颜微笑,我们仍未逃脱冬的魔掌。
北望远山,
橡林瑟瑟,
梣叶早逝——
诗人贺拉斯如此吟咏加尔加诺山的烈风。我扫视地平线,寻找他的乌尔图雷山,可是那块地方被遮蔽在水汽织就的灰色帘幕下;只有盐池——坎迪拉罗河的污水汇集之处——一直反射着光亮,仿佛打磨过的铅板一般。
很快雨又下了起来,我不得不到附近的房屋避雨,却瞥见我的马车夫熟悉的身影,他哭丧着脸坐在一处门廊下。他抬起头来,解释说(更像是带着想要些什么的语气)他为了找我跑遍了全城,担心我遇到什么不测。我被这些话打动了,被打动是因为他那孩子般的天真,居然以为我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作为感动的表示,我掏出一法郎塞在他假作推辞的手心里,恳求他去买些吃的。一整个法郎……啊哈!他无疑在心中盘算:我对这位绅士的猜想,已经迈出成功的第一步了。
时间连正午都没到。可我已然对天使之城厌腻了,转而再次想起曼弗雷多尼亚。突然,街角传来夹杂英语和意大利语的喧嚷声,其内容实在难以下笔记录,只能说刺伤着我的耳膜,下流程度如同从大地的肠道翻滚而出。我还是停步聆听,惊异于在这么一个神圣之城竟会听到污言秽语。然后,好奇心使然,我循声走下一段长阶梯,来到一处地下酒窖。一群移民在这里喝酒玩牌——大家都兴高采烈。他们一半以上的人都讲英语,尽管说了好些无礼的话,但这句“来!喝一杯吧,先生”,瞬间就让我感觉一见如故了。
这个昏暗的隐蔽处是大天使洞穴之外的另一个圣地。出现了新一类朝圣者,他们认为漂洋过海到匹兹堡和驾马车到曼弗雷多尼亚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们的圣所弥漫着泼翻的酒与烟草的臭味,而不是属于信徒的美妙的阿布鲁奇花香,哎,他们崇拜的对象根本就不是迦勒底天使,而是另一同样古老的东方形象:玛蒙。他们满口谈论金钱,我还听到他们几次将本地的崇拜活动称为“天使行当”,而且是用“做戏”来形容,其结论是“只有傻帽才待在这个国家”。简而言之,这些人在人类标尺上的另一头。他们强壮,精力旺盛,或许残酷无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聪明绝顶。
酒杯一直在人群中传来传去,大家纵情欢饮,并一致同意不管圣天使城有哪些缺陷,此地酿的酒实在是没话说。
这酒确实是佳酿,山葡萄酒中的上乘之作。当我费劲地爬上阶梯返回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它,而我的心情因发现了这另一个圣地而愉悦,头也被烟草味熏得有些眩晕了。马车夫正靠在门廊上,他大概靠着什么地下共济会组织找到了我的所在。他面露呆笑,我很快就发现他并没有去买吃的来填饱肚子,而是采用了酒精疗法来对抗恶劣的天气。他只喝了一杯酒,他解释说。“不过,”他又添上一句,“马绝对是清醒的。”
这匹马可真是雪中送炭。带着对命运漠不关心的醉意,我们晕晕乎乎却驾轻就熟地沿路滑翔而下,离开了这座多少令人讨厌的山城。
来到山脚的平原,温煦的阳光早已等着欢迎我们了。
注释
[1]格雷格罗维阿斯(1821-1891),德国历史学家。
[2]中世纪时来自法国北部的一个族群,其贵族阶级大部分繁衍自斯堪的纳维亚。
[3]阿西西的圣方济各(1182-1226),简称方济各、方济,方济各会的创办者。动物、商人、天主教教会运动、美国旧金山市和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
[4]意指圣天使城堡,由罗马帝国皇帝哈德良于135年至139年期间兴建。城堡因设于建筑前面的多个天使雕像而得名。
[5]源自意大利西南部撒丁岛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