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个难闻的岩洞被选作崇拜大天使的圣地,而不是某个阳光下的宏伟神庙呢?“为了象征穿透黑暗的一束光。”人们会这样说。看起来更像是米迦勒以英武的战士姿态降临洞中,驱逐那些像斯特拉波所说住在阴冷角落的异端邪物,以基督之名占领此地。米迦勒常像赫拉克勒斯[1]清洗奥革阿斯牛圈一般行净化的神迹,而圣天使城只是他显现过的众多地方之一。
除此之外,洞穴崇拜在神魔之说出现之前早已有之。它是女性原则的体现——人类曾长时间居住于岩石的裂隙中,它象征着大地母亲的神圣子宫,在我们生时供给食物,于我们死后接纳躯壳。对岩洞的敬畏,无论古今,都常被理解为这样的原始渴望,而各个时代的圣职者们都意识到信徒们在洞穴里感受到的神圣触动的商业价值,他们知道这种心灵冲击促使人们皈依。因此在祭坛边上,牧师们大肆售卖所谓的“圣米迦勒之石”的小碎片,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这座地下小教堂供奉的大天使像是文艺复兴后期之作。尽管那个时代的艺术风尚有些多愁善感,这种格调也作用于本地的文学艺术,并被归为诗人马里诺[2]的影响,不过这座天使像仍具有男子气概。可是那无数的其他雕像呢,教堂里或是房屋门框上的那些——它们真的塑造了那个杀龙斗士,天使中勇武之首的米迦勒吗?那个可爱的甚至像小女孩的形象——这就是基督的启明星,全能之神的宝剑吗?“谁似天主”[3]!倘若米迦勒真的是这么个幼稚的孩子,他连一只苍蝇也伤不了。
这双翼灰白的迦勒底天使,其形象原本吸收了许多庄严神祇的精华,而现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他却迎来了第二个童年。而且以他的角色来看实在是变得太幼小了,这种变形超出了任何传说或是常识的范围,他身上已看不见一丝神性与男子的雄壮。如此幼小,如此具有凡俗之美,他更像是一个头戴玩具头盔、手持木剑玩游戏的漂亮小男孩——让人不禁想跟他嬉戏一番。这不是战士的样子!他确实美,但并非应有的英武之美。
人们说神祇是永远年轻的,而且要使意大利的信徒们一直敬拜,就需要一定的形体美感。这无可厚非。我们并不需要一个满身疤痕、毛发浓密的老兵形象,但我们至少需要一个力足以挥动宝剑的人,就像下面的文字所描述的:
战盔未系,耀诸繁星,体貌雄异,稚心褪尽;宝带围腰,灿若春曦,悬以神剑,群邪辟易;手挥长枪……
看哪!这才是大天使该有的样子。
而那条巨龙,或是上古的毒蛇,被称为魔鬼与撒旦的形象,也遭到了类似的篡改。它被缩小成一条可怜的爬行动物,顶多是条小虫,甚至让人心生恻隐。
可是像末世战天使这样庄严崇高的概念怎样才能深入人心呢?这些令人敬畏的形象是在重大的历史纪元中诞生的,他们一开始高高在上,可如今其显耀光辉已开始黯淡,其高傲的气度已开始磨蚀。他们被拉到最卑下信徒的水平,因为羊群行走的速度永远取决于最老弱的一只。这种待遇对神明来讲是无法容忍的——在人群中变得通俗与易懂。被大众所理解的神性就不再神圣了,埃及人和印度婆罗门[4]深谙此道。随意或前后矛盾地解读神祇,对神祇本身是毁灭性的打击。可是平民百姓对正当与公平并无概念,他们无法与神明保持合适的距离,他们永远任意妄为。到了最后,即使最骄傲的神也不得不低头。
我们在“小天使”这个词里就能看出这种大众化的致命性。这圆胖可爱而温顺无害的婴孩,与那手执火剑、庄严高贵的神使,何止天渊之别!意大利的圣母像亦然,本来无论塑像反映圣母的何种情感,至少其举止必须庄重,而现在圣母像却日益露出幼稚的傻笑。圣子耶稣也一样——至少这一带是如此——男子气概的特征统统不知所终,退化成仿佛洋娃娃一般。其实这种趋势古已有之。阿波罗(现已被米迦勒取代),厄洛斯(即丘比特),阿芙洛狄忒(即维纳斯)——其形象都被篡改得柔弱多情,面目全非。我们最高贵的神祇们,一旦过了崇拜的鼎盛时期,都难逃肥胖、幼稚和呆痴的命运。
人类娇惯的本能使得圣米迦勒变成了他今天的模样。同时外在的影响也促进了这种改变——人们接人待物的方式在历史沿革中逐渐变得温柔和缓,这种去男性化是社会日益安定的必然产物。神明反映的是他们的创造者及其生活的环境,伟岸好战的神明在平凡的和平年代会逐渐变得多余,最后消失无踪。为了生存,神祇(就像人一样)也必须具有适应性。如果冥顽不灵,他们将渐渐遭到冷落,最后被人遗忘。在意大利,圣父和圣灵就是如此,从百姓的神殿里悄然逝去,可是魔鬼呢,由于它臭名昭著的见风使舵的本性,反而永葆青春,家喻户晓。
这种退化的另一始作俑者是十六世纪的意大利艺术风格。的确,对于南意大利的天使形象来说,文艺复兴的影响有害无益。作为外来品,天使的形象一开始是陌生的——它们并未出现在那不勒斯的地下墓室里。接着他们享受了艺术上短暂的繁荣。然后文艺复兴的大融合来了,人们将这些生双翼的天使与异教徒的小爱神混为一谈,将他们描绘得华丽而可笑,围绕在所谓的天后身边,像极了声名狼藉的丘比特伴随着行为不检的维纳斯。而正如青年形貌的厄洛斯退化成童稚的丘比特一般,这同一股作用力是对天使原本的尊严与圣洁的致命一击。时至今日,我们已经觉察到这种任意妄为的恶果,我们恢复了理智,并对恢复天使真正价值的工作大加赞誉。当代的雕塑家创作的天使是体面端庄的,保持了严肃的青少年形象,体现出最高的鉴赏品位——只要人们还保有当年催生出无数艺术瑰宝的那份信念。
我们旅行者游遍四方,通常对天使的世系相当了解,但现在拥挤在圣所的那些信徒却未必对此有所认识。要怎样才能知道信徒对于天使及其行迹的真正感受呢?
从圣地售卖的印刷品,我们也许能窥得一二。我买了三本这样的小册子,分别是在比通托、莫尔费塔和那不勒斯印刷的。其中《纪念圣米迦勒的流行诗歌》中有这样几句:
在死亡之瞬间
救我们于冥火
作王直到永远
因怜悯指前路
“因怜悯指前路”。这是受了墨丘利传说的影响。接着,《圣米迦勒之历史与神迹》以大天使与魔鬼之间关于灵魂的愉快对话开篇。结尾足足用了二十五行来列举米迦勒所行的神迹,包括救助产妇、使盲人复明,以及其他跟俗世的圣者所行无异之事。最后,印于一九一〇年(第三版)并被教会承认的《荣耀圣米迦勒之祷文》中出现了以下一段,关于“信奉圣米迦勒洞穴中之圣石”:
虔诚地高举从圣地取得的石片是有福的,部分源于自远古时代起忠诚信徒就供奉它们,同时也因它们是圣体之墓与祭坛的遗迹。而且,当瘟疫于一六五六年肆虐于那不勒斯王国时,曼弗雷多尼亚的普契尼主教呼吁每人以虔敬之心手持一小块圣石,大部分人因此自瘟疫中得救,他们的信仰也从此愈发坚定。
目前霍乱正日益流行,或许这解释了为什么圣石一时供不应求。
这本小册子还收录了一篇连祷文,历数了米迦勒的头衔。他被称为上帝的近侍,地狱锁镣之粉碎者,亡者的卫士,教皇的监护人,光之精灵,战天使中最睿智者,恶魔的噩梦,天主军指挥官,异端毁灭者,圣道化身的信徒,朝圣者之向导,凡人的导师;玛斯、墨丘利、赫拉克勒斯、阿波罗、米斯拉——这些最高贵的神恐怕都是天使的始祖。非但如此,似乎以上这些复杂而责任重大的称号还不足以描述其地位,因为小册子里还记录了他的另外二十个称谓,其中包括“神圣家族的守护神”——说得像是上帝“家族”如同凡人的贵族一样需要保护。
“渎神的垃圾!”我仿佛听见卫理公会[5]的教徒叫道。诚然,人们不妨对那些朝圣者嗤之以鼻,因为这些小册子还是为他们中比较有文化的人准备的。他们显然是惹人讨厌的一群人:风尘仆仆的老妇人,看上去就像隐多珥女巫[6]的替身;披头散发,无精打采,一脸茫然的女孩;看上去连铲子都拿不动的男孩,毫无教养,大张着嘴,眼神里毫无收敛地透露出感情——从狂喜到痴呆。在这个岩洞里,我尤其能体会像鲁迪留斯·那马提亚诺斯这样有教养的古人对于洞穴崇拜的看法,那时这种崇拜流行于早期的基督徒中间,他们被称为“避光者”,与现在这群朝圣者来自类似的阶级,其地下仪式也相似。我实在无法爱或尊重这样的人,连假装同情都做不到,或许他们的信仰里有这种伪饰,我却断无此意。
但要理解他们再容易不过了。这种朝圣的风俗已盛行了十三个世纪。当真只有十三个世纪吗?不。早在人类未开化的年代,这个岩洞就被看作神谕之所,而我们知道那时候在此聚集的人们只会比现在更野蛮、更偏执——要是以为古罗马和雅典的人们比现在这些人有文化,那就大错特错了(德莫斯蒂尼其实就是对着一群野兽说话)。那就假设整整三十个世纪吧,信徒们被吸引到这个圣所——圣天使城仿佛一片虚空,必须定期有人从四面八方来将其填满。朝圣流淌在这些人的血液中:还在襁褓中时,他们就被抱到此地;成人之后,他们带着自己的子孙来参拜;迈入老年,他们被好心而强健的同伴们搀着,仍向这里蹒跚而行。
教皇与帝王们已不再攀登通往圣所的陡坡了,显而易见,虔敬的精神对于俗世的伟人而言已大为减弱。然而人间的至高处与秽臭的社会底层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这些阿布鲁齐的山民还能指望什么呢?他们的生活就是悲惨与贫穷的代名词。他们没有游乐或体育运动,没有竞赛、俱乐部、家畜展览、猎狐、政治、捕鼠,或者类似于我们的农民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乐趣。他们没有获得过人性关怀,没有好心的妇女给他们送果冻或毛毯,没有快活的医生为他们的孩子诊治。他们不读报也不读书,就连日常的闲言碎语也没有,比如教堂和小礼拜堂的异同,牧师女儿的风流事,乡绅和夫人最近大吵一架——什么也没有!他们几乎像野兽一般内心空虚。我了解他们,因为我曾与他们一同生活。一年里有整整四个月,他们都窝在潮湿的“洞穴”里,那根本不能叫房子,对英国人来讲这样的地方连养狗都不配——四周污秽不堪,若非亲眼所见简直无法想象。余下的时间他们为了糊口苦苦挣扎,每天汗流浃背,为了在石灰岩遍布的贫瘠土地上种出几穗谷物。他们的朝圣之旅便是他们唯一的娱乐了。
据说朝圣活动自九十年代[7]早期以来有所减弱,先前每年到此朝圣的足有三万人。这是很有可能的,但我想这种减弱并非因为人们愈发开化,而应归因于向美洲的移民潮,许多村子最近都只剩下原先人口的一半了。
他们手持蜡烛,双膝跪在这个恶臭难闻的山洞里生长的菖蒲上,狂喜地注视着微微发光的神像,听到衣着华丽的牧师背诵满是拉丁文的祷告词时雀跃不已,头上的风琴带着喘息演奏着《命运的力量》[8]中的乐句,或是博伊托的《梅菲斯特费勒》[9]中的华尔兹……对他们而言,这肯定是天国的前奏!很可能这些就是所谓“心灵贫乏的人”[10]了,将来天国是他们的。
我们不妨将此称为基督教教义的劣质表现。如果基督教创始人看见这一幕会不会觉得恶心则另当别论,而且无论恶劣与否,它至少充满了生气,仅这一点就超过了别的宗教仪式。不过对于大天使而言,其形象就不可避免地遭到了篡改。原本作为光明使者,作为阿波罗的地位已不再属于他,这份权力已被他新的主人,“世界的光”[11]据为己有。一项又一项,他的权能遭到剥夺,只留下虚名,就像凡人在嫉贤妒能的领主手下任职时一样。
现在的圣米迦勒,这光芒显耀的天使长,还剩下什么?他还能在阳光下长存吗?还是说他已萎缩成了幽灵般的赫尔墨斯[12],一位可怕的灵魂引导人,埋首于日渐衰微的荣光里,将人的灵魂带往地府而非天堂——那埋葬了一切往昔之处?或许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将被某个燃烧的恶魔推进米诺斯的领土,这朦胧幽暗的地域收容了萨杜恩[13]、克洛诺斯[14],以及其他失去了光芒而崩溃失常的神祇们。
那个下午,当我在遮蔽风雨的马车里,沿着圣天使城的斜坡蜿蜒而下时,我一直陷入沉思,血液里的山葡萄酒更催化了我的想象力。最后,阳光突然在水汽中打开了一道缺口,显露出绵延的亚平宁山脉和乌尔图雷山的火山口。
这壮观的景象使我心情大好,并想起不妨以游览斯邦图姆来结束这一天,它就在从曼弗雷多尼亚朝向福贾的大路几英里外。我担心马车夫会不满这项额外的工作,便小心翼翼地向他提出想法。恰好相反,他已经对我挺有好感了,带我到哪里去都行。只去斯邦图姆吗?为什么不去福贾,去那不勒斯,去世界的尽头?至于马,它完全胜任这趟旅程,它最喜欢拉着车跑了,更何况,这是它的职责。
斯邦图姆是如此古老,以至于有人说它是狄俄墨德斯建立的,正如他建立贝内文托、阿尔比及其他城市一样。但史学家萨尔内利主教并不满足于这种说法,他认为在诺亚的长子闪做王的时候,它已经是个繁荣的城市了。闪大约于创世后一七七〇年即位。大洪水之后两年,他年满百岁之际得子亚法撒,之后他又活了五百岁。斯邦图姆的第二任国王是阿普鲁斯,于创世后二二一三年即位。后来,圣彼得曾旅居在此,并为人施洗。
今日的斯邦图姆却没有留下什么古迹了,除了一座教堂。相比《圣经》之记载,它的年代也算是近代了,它建于公元十一世纪。这是一座名闻遐迩的比萨风格教堂,其加工过的大理石柱的底座或作狮子形,或作菱形以及其他精致的石雕图样,赏心悦目。这里原本是大主教任职之处,其精美的主教座椅现在保存于圣天使城。人们仍可在此敬拜拜占庭式的圣母像,它是圣路加所作木版画的真迹,画上的圣母肤色棕褐,鼻梁挺拔,双目凝视前方,左臂环抱着圣婴耶稣。这座城市因地震与撒拉逊人入侵而毁坏,曼弗雷多尼亚就是以它遗留的石料建成,之后此城就完全荒废了。
几件象征着异教古迹的石柱顶和花岗石圆柱散落在教堂的旧地窖里。外面的一块田野中孤零零地竖着一根立柱,教堂附近另有两根立柱,较大的一根为云母大理石材质,表面覆以一层金色苔藓。在茂密的杂草中,说不定埋着某个大理石制的井口,已被井绳磨得粗糙不堪。一度矗立着宏伟的西普斯城的原野,现在早就芳草萋萋。原有的海水退散无踪,曾经堂皇的码头与王宫所在,今日只余半野生的牲口四周游荡。真是片石不留。瘴气与荒败在土地上弥漫。
此乃感伤之地,我却颇以这情这景为快。我将长久感怀这座古教堂——它经过细心雕琢的轮廓上起了一层石灰华,在暮光中染作橘黄。我也将纪念远方孤寂的平原,往昔的幽灵在其中徜徉不息。
至于曼弗雷多尼亚,它是个可怜的小地方。在那里,南风悲吟,而群山隐于雾中。
注释
[1]古希腊神话最伟大的半神英雄。他的十二伟业之一为一天之内将奥革阿斯牛圈清洗干净。
[2]马里诺(1569-1625),意大利诗人,创作风格浮华,刻意雕琢。成名作为长诗《安东尼斯》。
[3]为米迦勒名字的拉丁文含义。
[4]印度的祭司贵族,在社会中享有最高地位。
[5]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1738年由英国人约翰·卫斯理(1703-1791)和其弟查理·卫斯理于伦敦创立。
[6]《圣经》中《撒母耳记上》里记述的可召唤死人魂灵的女巫,隐多珥为其住地。
[7]此处指19世纪90年代。
[8]由威尔第作曲的四幕歌剧。
[9]博伊托歌剧的成名作。
[10]《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节:“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虚心的人”原文作the poor in spirit,又作the poor in heart,此处作者表字面意思“心灵贫乏的人”,为讽喻义。
[11]指耶稣。《约翰福音》第八章第十二节:“耶稣又对众人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12]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宙斯之子。
[13]又译作萨图尔努斯,罗马神话中的农业之神。
[14]希腊神话中第一代提坦十二神之首领,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与大地之神盖娅的儿子,宙斯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