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老卡拉布里亚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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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班度西亚泉[1]

来到这片地方的旅人们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在维诺萨,酒质甚佳——实际上是难得的佳酿,食物却单调而匮乏。缺吃少食是众多罪恶的根源,而且带来长期的恶性循环。没人会相信我如何日日夜夜奋力与邪恶的诱惑斗争。人最可怕的敌人是他饥饿的胃。没人比贺拉斯对这个了解得更透彻了。

可是他宣称自己只需要生菜一类的简单食物足矣。诚然,诚然。“橄榄使吾饱足”。正是!在梅塞纳斯的学院里,任何人都会学到简朴生活的美妙之处。不过我敢担保,如果贺拉斯在他的家乡吃上一周我现在吃到的饭,他肯定会很快记起自己在首都尚有要事——恺撒·奥古斯都当时正渴盼他的随侍。当然如此,我突然想到我的下一个目的地塔兰托,那里除了气候温和之外,还有几间过得去的餐厅。我再不迟疑,立即收拾行装。乌尔图雷山只能过后再去了。单单是风,所谓的“乌尔图诺斯”也就是东南风,已经足以让人对登山望而却步。自从我来到维诺萨,它就讨厌地刮个不停。

为了避风,我常到这片地区的几道裂隙——偏僻隐蔽的山谷中散步。溪流于沙沙作响的树枝和茂密的马尾草、长春藤中间蜿蜒而过。岸边覆盖着榆树与杨树的浓荫,它们是常见于贺拉斯诗篇中的树木。夜莺、黑头莺与黄莺在灌木丛中欢唱。这些潮湿的幽谷相比于烈风吹袭且耕种过度的山地,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昨天,就在这里我遇上了意料之外的景象——一队工人不遗余力地挖掘洞穴。他们告诉我,这条隧道将成为庞大的阿普里亚水渠系统的主干道之一。这一发现唤起了我的古罗马情怀,因为这种宏大工程的构想与实施正符合古罗马人的手笔。多年来因干旱而水贵于酒的三个省份得到了灌溉——人们努力克服了施工与资金上的种种困难。这项工程共将修建二百一十三公里的地下隧道,雇用一万一千名工人,花费约一亿两千五百万法郎。意大利政府正为自己树立一座不朽的纪念碑。凿岩引水的天赋是他们从古罗马人承继下来的遗产——约束原本具破坏性的环境,并令其为人类造福。它是古罗马人“平靖四方”才能的一部分。对于拉丁人[2]而言,未开发的自然永远是必须跨越的障碍——也就是敌人。

贺拉斯的观点也是如此。硕果累累的田野与强壮的耕作者们备受他的喜爱,而大海与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则不获他青睐。他对自然的爱发自本心,可是他眼中的自然与我们不一样。他所见的是庞贝城中那样的古罗马景观;自然应当附属于人的需求,展现仁慈亲和的一面。维吉尔[3]的《泪下之事》暗含神秘而极其属人的渴望。对于这些行吟诗人来说,自然具有传统的固定模式——作为装饰布景,以助抒发真情。浪漫主义艺术家们总歌咏其粗犷险峻的形态。可贺拉斯从不允许幻想超越智慧,他一直脚踏实地,人才是宇宙的最终测度,而清醒的头脑则是人的最高天赋。自然的位置必须“恰如其分”,它的过分之处不该得到欣赏。这种人类中心说的精神造就了最终的他——完美的反感伤主义者与反世俗者。因为过度的情绪,就像其他所有的放纵行为一样,是那种混混沌沌且反复无常的野兽——俗世人群的标记。

日月如梭,时移世易。随着世界越来越小而人们的恐惧与神秘感越来越淡,我们也变得更加宽容。尤其哥特人[4]已经懂得品鉴自然之美,而拉丁人直到今天,眼中的自然仍旧充满混乱与冲突。

身临其境,我发现自己确实倾向于回到古时的观点;享受田野河流之美,但仅限于人类自身需要被满足之后;赏玩一处风景如画的所在——带着精明世故的眼光考察它潜在的用途。“我热爱的花园,”一个意大利人某次对我说,“一定种着可口的蔬菜。”过去的几天里,盛行于南意大利的这种功利主义对我而言已是浅显易懂。就连我自己,也变得偏好花椰菜多于蒲包花了。

到班度西亚泉的朝圣之旅(如果能这么称呼的话)并不怎么艰难——只花了一个上午。圣杰尔瓦西奥村是铁路沿线维诺萨的下一站,坐落在离维诺萨仅十三公里的高地上。

这里曾经流淌着一眼泉水,在十二世纪时被称为“班度西纳斯之源”,厄格海利在他的《神圣意大利》[5]中引用了一一〇三年的一段史实,其中提到“维诺萨附近的班度西亚泉边”的一座教堂。教堂与泉水都已杳无踪迹了。不过据说教堂旧址所在地还是有人知晓,在它附近曾有一处水源丰富的泉眼,被称为“伟大之泉”。这很可能就是贺拉斯描绘的泉水;毫无疑问,它也是切纳编纂的维诺萨编年史中提及的:“在圣杰尔瓦西奥之塔旁乃是一座城堡的废墟,以及一眼丰盛的泉水,其水比维诺萨所有的水都要寒冽。”这水冷得可爱。

我四处询问,但无人告知这座已湮灭的教堂旧址在何处。我宁可相信它曾坐落在今天的圣安东尼教堂所在地,该教堂是圣杰尔瓦西奥最古老的建筑了。

至于那泉水——现在有两眼了,它们之间相隔甚远。二者都水源丰沛,而且都位于村庄如今所在的山脚附近。盖普马丁·德·肖比提出论据认为,在古时圣杰尔瓦西奥并不处于如今这块高地上(卷三,第538页[6])。

其中的一眼泉水喷涌至火车站附近的平原上,最近经过重新修葺,它被称为“断裂之泉”。另一眼名为“无花果之泉”的泉水位于通往斯皮纳佐拉的大路附近,共有七个喷口,而附近就是一座无花果种植园。与此泉相连的水池也在约十年前被重修过,花费不菲,今日已呈现出一副完全现代和商业的外貌。听说在重建的过程中,工人们经挖掘发现了一整套复杂的地下管道系统,至于通往哪里则“天晓得”。据亲眼所见的知情者说,这些管道建构之精巧令人叹服,但他也说不出更多有意思的事了。

到底哪一眼泉水更符合贺拉斯的颂诗中最后一节的描绘,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实际上,恐怕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依个人喜好猜测了。从学者的角度想,我应该根据诗中对洞穴与“奔流而下”之水的描写,否定班度西亚泉处于这二者任一处的假设。可与之相对,同样可以论述说罗马文学的传统修辞总会加上这些润色的成分,同时引用倒数第二节的最后两行为证,因为它提到在泉边解渴的动物,如果泉水真的在山洞中的话便无法方便这么多动物饮用了。而且,洞穴也未必都在山峰附近,它们也许位于山脚。而水,即使是伦敦桥下的泰晤士河,总是往低处流淌的——或多或少吧。更重要的证据是肖比发现了其中一眼泉水是北向流动的——“苦寒之季,天狼闪耀,亦无能为”[7]。由此看来,或许在“无花果之泉”的背后有过一个山洞,“断裂之泉”则不大可能曾流淌于山洞中。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有力证据证明泉水自古并未移位了。恰恰相反,好几处事实都指向泉水不得不自高地转移到它现今的低位这种可能性。首先,村庄所在的小山上,如同蜂巢般遍布着居民们在松散的砾岩上挖出的洞穴(顺带一提,这与贺拉斯的《岩石》一篇所描绘的大相径庭)。很可能某次大规模的岩洞坍塌堵住了泉水最初的源头,使得它不得不由低处流出。

其次,不能不提采伐森林那臭名昭著的恶果。一位老者告诉我,他年轻时山上满覆密林——确实,虽然这整块土地现在只是遍生野草的一片丘陵了,可它仅仅在不久之前仍是林木茂密的。我注意到此地三座教堂中最古老的圣安东尼教堂的房顶,是由木质椽子(附近很罕见的木料支撑的)。滥伐树木同样也会造成水位降低。

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可能由地震造成的毁坏。譬如曾摧残维诺萨的大地震,就有可能破坏此地的水道,堵塞住原先的水流通路。可惜以我对阿普里亚一带地震规律的了解,以及我在流体力学和圣杰尔瓦西奥地质形成方面的知识,并不足以提供一种成熟的见解。我只能满足于向未来的研究者们提出这一言之成理的理论——言之成理是因为难以反驳——过去的某种地质突变造成了今日的情状。

不过这只是三种假说。以下我将提出三项事实来支持我的观点,亦即泉水过去是从更高处流出的。首先,这个颇具深意的名字“断裂之泉”难道不是暗示水流曾被截断或拦阻吗?

其次,在从“断裂之泉”上山入村的小径上,沿着斜坡的右边约低于圣安东尼教堂一百码[8]处,一口古井立于玉米地中,遮蔽在三株核桃树与一株橡树的阴凉里。这井仍在出水,人们都说它“年事已高”。因此必定有某条地下河仍旧从高处流下,但规模无疑远逊当年了。

再次,村里有条小道从“曼弗雷德路”(我很高兴发现曼弗雷德的名字仍在这片土地上流传)穿出,它的名字为“海妖径”。这名字很有意思,海妖跟这些内陆地区有何关联呢?唯一可能的联系是它们会被作为装饰用的雕像:这些雕像常用于为意大利的街道命名,比如欧依达的小说里的“半羊人大街”,或者那不勒斯的“巨人大街”(现在已被重新命名了)。这不禁使我产生了一种细微却颇有学术性的猜想:或许由于海妖最主要的装饰用途是泉水守护神,因此这条鲜为人知的小路还保有古时“伟大之泉”的传统——我们不妨大胆假设,泉眼池边装点着大理石的海妖像——它的所在现已被人忘却了,就连这个名字也渐渐地淡出了乡人的记忆。

那么,我经过在圣杰尔瓦西奥两小时的漫步,得到了什么收获呢?至少有这样的可能性,即某处高地曾存在一眼现已绝迹的泉水,其形貌更为符合贺拉斯颂诗中的描写。假如厄格海利笔下“班度西亚泉边”的教堂真的位于此处——好吧,我将很高兴在读过他书中的各种信口雌黄之后,终于能支持厄格海利一次。而如果肖比神父关于村庄曾坐落山脚的论点被证伪,那么,他那和蔼的灵魂在九泉之下,应该也乐于知道,即使这样也不代表他的维诺萨演变学说是错的,而注释家阿克隆的说法才正确,他的理论仍可自圆其说。

可圣杰尔瓦西奥的泉水是否就是贺拉斯赞美备至的那一眼——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可以肯定的是,很少有诗人比他和维吉尔更强烈地依恋儿时的记忆。不过,也有可能整幅图景都是他虚构出来的——就连“班度西亚”这个词说不定都是杜撰。谁能知晓呢?人们提出过迪简提亚假说[9]。我知道,我知道!我读过此理论的一些拥护者的文章,并认为(私下里说)他们言之成理。但我现在没有讨论他们的主张的心情——还不到时候。

在圣杰尔瓦西奥这里我更愿意单纯地想着贺拉斯,那么理智而又欢快的人,以及想着那潺潺的流水,清冷明澈,自从它引起贺拉斯孩提时的幻梦时就是如此。我不愿意听那个魅惑者布瓦西耶对贺拉斯的评价。我更不愿意看事情的现状;不愿意看那群拌嘴的洗衣女工,以及其他毁掉这片古老图景的不协调事物。何不如此呢?羞怯之人本来就会被时空上的任何不和谐所烦扰。而其中的智者则自有一验方,能将一切纯洁的尊严与浪漫,赋予眼前这条平淡无奇的泉流。他只要闭上一只眼就好。这是他年少时习得的技艺;简简单单,却总能带来快乐。那些总是警惕的人,那些认真保持清醒的人——他们反而会错过多少美妙的事物啊!贺拉斯懂得大智若愚的道理:趁早闭眼,或塞耳,或二者都做。所谓“适时放纵”。

注释

[1]贺拉斯诗歌中的泉水名。

[2]民族名,指古代定居意大利半岛中西部拉丁姆地区的部落民族。罗马人被认为起初属于拉丁人,后来融合了其他古意大利民族。故此处“拉丁人”意指上文的古罗马人。

[3]维吉尔(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著有《牧歌集》《农事诗》、史诗《埃涅阿斯纪》三部杰作。

[4]民族名,是东日耳曼人部落的一支分支部族。

[5]第一卷出版于1643年。

[6]指盖普马丁·德·肖比的著作《贺拉斯故居考古发现》。

[7]贺拉斯诗句。

[8]英制单位,一码等于91.44厘米。

[9]关于班度西亚泉的一种理论,认为该泉最终流入拉齐奥大区的安尼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