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维诺萨总有一座城堡。腓特烈一世住在此地的时间甚至比在西西里还多。从这里他常常远眺他所渴望的东方,而且这座要塞守御坚固,他可以放心存储财宝。不屈不挠的历史学家休伊拉德·布莱霍勒斯从霍亨斯陶芬家族史料中发掘过关于这些财宝的记录。从中我们得知,皇帝将一顶珍奇的宫帐收藏在此处,它“乃不世瑰宝,上绣日月之形,佐以山川草木,并有纹饰指示昼夜时刻,分毫不差,价逾两万金”。此宝乃是巴比伦王国苏丹所赠。仍旧是浓厚的东方气韵!
我们今天所见的城堡形貌别致,外围环绕护城河,四角矗立塔楼,它是那位令人生畏的皮埃罗·德·巴尔佐公爵于一四七〇年所建。此地原本是座教堂,但善战的公爵意识到这是一处战略要冲,于是将圣所移往城内别处。城堡现在已成废墟,尚能居住的部分被改造成供各色贫民暂居的廉价房屋——改造的花费来自当地某富豪的投资,他在这建筑上足足投入了三万法郎。在某座倾颓的塔楼中沉睡着一尊古炮,四周灌木杂草丛生。夜间此地寒鸦云集,悄无声息地疾飞回巢。奇怪,意大利的寒鸦相比英格兰的同类安静许多,在一个人人唯愿消灭它们而后快的国度,它们学会了缄口以自保。城堡里也有一处地牢,石墙上特意设计了多处硕大突起物,以防囚犯沿墙爬上;另有其他严刑酷法。
维诺萨教堂中包括一座小礼拜堂,入口呈现文艺复兴风格,而当地最负盛名的建筑则要数破败了的本笃会[1]三一修道院。这栋建筑没有顶,它其实并未完工,而且遭遇了时光荏苒、人祸连绵。地震也对它的拱门与石柱造成了损伤,尤其是一八五一年毁灭了附近梅尔菲镇的大地震。它位于今天的城镇上方,所处之地现已是一片草原,附属于它的一座诺曼礼拜堂里存储着博西蒙德一世的母亲阿尔贝拉达及其亲属的遗骨。这所教堂原有的结构已所剩无几,尽管它的残垣断壁上仍旧散落地装点着绘有原典天使形象的壁画——其优美生动的形貌,远胜于拜占庭时代毫无生气的死板结构或十八世纪绘画中多而枯燥的女性形象。此处还悬挂着一幅威严高贵的画像,据称画中人是著名的圣加大利纳。我更愿意相信它实际上是西格尔盖塔的肖像。
尽管很小,这个地方——礼拜堂与毗连的修道院——并非休闲游玩之处。勒诺芒将三一修道院称为“碑铭博物馆”——以形容僧侣们镌刻在其砖石上的拉丁铭文之多。他们用铭文将整面整面的墙壁覆盖。从那时起,此地也存放过数目繁多的其他古物。遗迹中散布着石柱与各式精巧设施。这类建筑里常见的石狮安憩于已生了野草的地板上,旁边另立着一方异教徒的祭坛石,曾经用于装饰附近的圆形竞技场。此景让人不由得暗想,要多少人力才能将这些庞大非常的石块抬起,而且在没有灰泥黏合的情况下将其拼接到现在的位置——石块本身也来自那座圆形竞技场,其中一些石块上还留着明显的刻字,它们曾经连起来绕竞技场一整圈,记录了它的奠基者的名讳。
除了拉丁铭文以外,这里还有不少让人饶有兴味的希伯来[2]墓石,因为在公元四百年至八百年间,此地曾是犹太人聚居处。大多数人都身无长物,没人知道他们自何处来,或欲往何处去。一般人很容易就会忘记南意大利其实曾有多个世纪布满犹太人。维诺萨的地下墓室于一八五三年重见天日。它们的入口隐匿在今天的火车站附近一处小山下,而迷恋维诺萨的穆埃勒教授将自己过往二十五年的岁月都用于撰写关于它们的一部皇皇巨著。可惜(据说)此书恐怕难以付梓,因为就在出版前夕,在世界另一处发掘出了新的犹太人地下墓室,教授只得将自己之前的所有理论推倒重来。全书都必须根据新发现重写,可是没等写完,又有新的地下墓室出现,于是书必须进一步修订。教授不得不再一次从零开始……
在贝尔陶、舒尔茨等人的著作里常能见到关于三一修道院的记载。意大利作家们持一种令人惊讶的意见,即这座修道院乃依照伦巴底[3]风格而建,并非法国风格。这是有可能的,他们的确猜想得有理有据——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片遗迹充满了罕见的魅力。
要找一处将罗马人、希伯来人与诺曼人的生活共冶一炉的古迹并非易事,而在眼前的寸土之地,它们被宏伟而美观的本笃会建筑熔焊在一起,而同时又贯穿着现代社会里中立的冷漠精神,这是一种愤世嫉俗般的漫不经心。尽管这里是“国家纪念遗址”,却没有经过任何修葺。每个月都有满刻铭文的石块跌落野草丛中(注:通过比较我拍的建筑东面照片与朱塞佩·德·洛伦佐的专著《乌尔图雷的维诺萨及其周边地区》[4]中的相应照片,可以看出建筑毁坏的过程),而如果不是某位市民热心出资维护的话,修道院的内部早已乱石杂草遍布而无法通行了。如果没有数额庞大的花费,三一修道院就无法修复,没人会妄想这种事。可是只要一年十英镑,它就不至于倾颓。可是钱从何来?这个狂热的国度以对艺术的迷恋知名,却在修建司法行政部大楼上一掷六千万法郎,而且该楼尚未完工已显裂痕;国家乐于拨出八万法郎(参阅《每日新闻》)来为该部门提供笔墨——承包商真幸运——可是三一修道院及其他数以百计的文化艺术瑰宝却被遗弃在此,任由其自生自灭。
离修道院不远处是一座供奉圣洛克的礼拜堂。如果想要对比本笃会一贯的尊严法度与今日年轻人中流行的天主教义里越来越多的滑稽之处,在此地可略见一斑。在它的山形墙上蹲坐着一尊古怪的象征物:一只石雕大狗,温和地望向远方。这位圣徒在早年常牵着爱犬相伴,而今日便将它置于自己圣所的楼顶上。
附属于三一修道院的诺曼礼拜堂位置比修道院稍低,根据卢波利的说法,此地本来是许米纳厄斯的神庙。这确有可能,但卢波利的说法未必足以取信。这里保存了一座非同凡响的诺曼建筑,现已改造成了圣洗池,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列女性朝圣者对其顶礼膜拜。她们因崇敬而浑身颤抖,绕圣洗池而行,亲吻它的每一角,然后她们将手浸入水中,并虔诚地亲吻它们。
一位女巫似的老妇人,作为仪式的主持人,在每次亲吻池子时都喃喃吟唱着:“列位圣徒——列位圣徒!”接着,她们俯伏在地,吻着冰冷的石块,入神祈祷一阵后,站起身来开始亲吻墙壁上砖石间的裂缝,那个老妇人低语道:“赐福!”毫无疑问,这景象并不陌生[5],可它带来的冲击却不因熟悉而减弱。墙上那些藏污纳垢的裂缝多少带着女性外阴崇拜的暗示,我怀着必欲一探究竟的好奇,恳求一位牧师解释其宗教含义。可他语气里含了一抹中世纪般的轻蔑,抛下一句:
“女人嘛!”
迟些时候,他向我展示了礼拜堂附近的一根罗马圆柱,其表面都被那些挤进柱子与墙之间缝隙的女人身体磨得光滑了,据说这样神能保佑她们怀上孩子。这多少让他觉得好笑——显然,他认为这种做法是维诺萨独有的。
我告诉他,在我的国家,能避孕的柱子会更受女性欢迎。
李尔给出了这种生殖崇拜现象的另一种解释。他认为如果两人手牵手于石柱旁绕行,那么他们必成一生挚友。
这恐怕是一种显著的“维多利亚时代[6]”说法吧。
注释
[1]天主教的一个隐修会,于529年由意大利人圣本笃在意大利中部卡西诺山所创。
[2]民族名。
[3]民族名,是日耳曼人的一支,起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即今瑞典南部。
[4]出版于1906年。
[5]此处暗指前文描写的圣天使城的崇拜活动。
[6]英国历史时期名称,指1837-1901年,即维多利亚女王统治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