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的地图绘制者们会在尚未勘涉的区域标注上“群狮在此”。而要标注这些渔夫和农耕者——这些人与我们如此相异——的村子,我们则得写一句很肯定的话:“群鬼在此。”
我说的群鬼们住在伦斯特省[22]的赫啥啥[23]村。历史并没有遭到这个古老村落任何形式的拖累。村子里有蜿蜒曲折的巷弄,满是深深荒草的古老大教堂墓地,小冷杉的油绿景色,以及停泊着几艘稍事逗留的捕鱼小帆船的码头。它在昆虫学年志上颇为知名。因为往西一点点有个小港湾,夜夜观察的人在那里或可见到一种稀有的飞蛾沿着潮汐边缘翻飞,就在夜晚将近或黎明即现的时候。它是一百年前夹裹在丝绸和蕾丝里被走私者从意大利携带而来的。倘若捕蛾人扔下自己的网子,去寻猎鬼魂们的传说,或是那些我们称之为仙人的莉莉丝[24]的孩子们的故事,那他就远远不需要这么多耐性了。
一个胆小的人需要颇有策略才能在夜晚接近该村。有个人曾经抱怨道:“耶稣的十字架哟![25]我得怎么过去啊?要是我经过丹波伊山,那个博尼老船长恐怕就会看见我。假如我沿着水边走,然后拾级而上,则有一个无头的家伙,还有那些码头处的另外一个,而且教堂老墓墙下也有一个新的。如果我往右绕其他的路,斯图亚特太太会在山门那儿出现,而魔鬼他本人就在医院巷道里。”
我没听闻他到底勇敢地面对了哪个幽魂,但感觉肯定不是在医院巷里的那一位。在霍乱流行的时代,那儿搭过一间棚屋接收病人。等到无此需要时,它便被推倒了,不过,打那时起,它存在过的那片地方就闹起鬼魂、恶魔和仙人来。赫啥啥村有个农夫名叫派迪·波某某[26],一个大力的男人、禁酒主义者。他的妻子和嫂子考虑到他的大力,总想知道他醉酒之后会干出些什么。一天夜晚,途经医院巷时,他看见了一个起初他以为是只温顺兔子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发现那是只白猫。等他来到近前,那个生灵开始慢慢地膨胀得越来越大;随着它的胀大,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渐渐衰退了,就像是从他的身体里被吸了出去。他掉头就跑。
靠近医院巷有一条“仙人之路”。每天晚上它们都从山到海、从海到山地来来回回。在它们的路尽头有栋海边村舍。一天夜晚,住在那里的阿尔班纳西太太敞开着她的屋门,正在等自己的儿子。她的丈夫在炉火旁酣睡;一个高大的男子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之后,女人问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是谁啊?”他站起身走了出去,一边说道:“永远不要在这个时候敞开着门,否则灾祸可能降临到你们身上。”她叫醒丈夫告诉了他。“好仙人当中的一个到过咱们这儿了,”他说道。
十有八九那人在山门处直面了斯图亚特太太。她活着的时候是新教教士的妻子。“从来没有听说她的鬼魂伤害过什么人,”村民们说,“它只是在世间忏悔苦修罢了。”她出没的地方离山门不远,那里曾一度出现过更惹人注意的幽魂,其出没之地是那条乡间小径——通往村子西头的青葱巷道。那乡间小径的尽头有个小屋,住着粉刷匠吉姆·蒙特郭莫利和他的妻子。他们有几个孩子。他有一点儿纨绔浪荡,出身于比邻居们高一些的阶层。他的妻子是个相当大块头的女人;但他、一个曾因酗酒而被赶出村合唱队的人,有一天把她给揍了。她那位跟她一样壮硕的姐妹听说后赶了过来,拆下一扇百叶窗——蒙特郭莫利灵巧于各种事情、在每扇窗户的外面都安装了百叶窗——用来揍了他。他威胁着说要告发她;她则答之曰,她会折断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假如他去告的话。她再也没有跟她的姐妹说过话,因为后者居然允许自己被这么矮小的一个男人狠揍。吉姆·蒙特郭莫利越变越坏:他妻子没多久便开始忍饥挨饿了,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非常骄傲。她也经常在寒冷的夜晚没有炉火取暖。假如有哪个邻居进来,她就会说是自己把火熄灭了,因为她正要上床睡觉。人们经常听见她丈夫殴打她,可她从不告诉任何人。她变得非常瘦削。后来,一个星期六,家里已然没有任何食物可供她和孩子们果腹。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就去找牧师求他给些钱。他给了她三十先令。她丈夫碰见她,把钱拿了去,还揍了她。接下来的星期一,她病得很厉害,让人请来一个叫凯利的太太。凯利太太一见到她便说道:“我的女人啊,你就快死了。”于是让人找了牧师和医生来。一个小时后她死了。她死后,因为蒙特郭莫利不管孩子,地主就把他们弄到了济贫院。他们离开了几个晚上之后,凯利太太穿过乡间小径回家时,蒙特郭莫利太太的鬼魂出现了,跟随着她。它一直跟着她,等她到家了才离去。她告诉了牧师斯某某神甫,他是个著名的古物收藏家,但没法子让他相信她。几个晚上之后,凯利太太又一次在同一个地方遇见那个幽魂。她吓得要命,不敢走完全程,而是在半道上一个邻居的屋舍前停下来,恳求他们让她进去。他们回答说他们已经上床歇息了。她大喊大叫:“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让我进去,不然我就把门砸开。”他们开了门,于是她逃脱了那个鬼魂。第二天,她又告诉了牧师。这次他信了,而且说它会跟着她直到她跟它说话为止。
她在乡间小径第三次遇见那个幽魂。她问它到底是什么令它无法安息。幽魂说,得把它的孩子们从济贫院里领出来,因为之前它的亲人们都未曾在那里待过,而且要念三遍弥撒祷词才能让它的灵魂长眠。“假如我的丈夫不相信你,”它说,“给他看那个,”接着用三根手指碰了碰凯利太太的手腕。它们碰过的地方就肿了起来,而且颜色发黑。然后它便消失了。蒙特郭莫利好一阵子无法相信他的妻子曾经出现过。“她不会对凯利太太现身,”他说道——“她会对值得敬重的人们现身。”他被那三道瘀痕说服了,孩子们从济贫院领了出来。牧师念了弥撒祷词,那个阴魂想必是安息了,因为它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些时候,吉姆·蒙特郭莫利由于酗酒而一贫如洗,死在济贫院里。
我认识一些在码头那儿见过无头鬼的人,还有一个人则是在夜里路过老墓墙时看见了一个帽子上有白色镶边[27]的女人偷偷爬了出来跟着他。那个魅影一直跟到他的家门口才离去。村民们揣测,她跟着他是为了报复她所受过的某种不公对待。“我死了会来缠住你”是一种颇受欢迎的恐吓。他妻子有次被吓得半死,因为把一条狗当成恶魔的化身了。
这都是一些旷野幽魂,而它们当中比较恋家的则聚集在室内,就跟朝南屋檐下的燕子一样数量众多。
一个夜晚,有位诺兰太太正在弗拉迪巷弄看护着她濒死的孩子。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她没有开门,担心是某种非人类的东西在敲。敲门声停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儿,先是前门、接着是后门砰地敞开了,然后又关上。她丈夫走去查看出了什么岔子。他发现两扇门都闩着。孩子死了。门又像之前那样开了然后关上。于是诺兰太太想起来,自己忘了按照习俗留一扇窗或门开着好让灵魂离去。这些古怪的开门、关门和敲门,都是看顾弥留者的那些幽魂们在警告、提醒。
屋鬼通常是些无害且善意的生灵,故得到了尽可能久的容忍。它能给与之共处的那些人带来好运。我记得有两个跟他们的母亲、姐妹、兄弟睡在一个小房间里的孩子。在那房间里也有一个鬼。他们在都柏林的大街上卖青鱼,不大介意那个鬼,因为他们知道睡在“闹鬼的”屋子里鱼就会卖得容易些。
在西边村落那些见过鬼魂的人当中,我有一些相熟的。康诺特省[28]的传说跟伦斯特省大相径庭。赫啥啥村的这些幽魂有一种阴沉、务实的行事方式。它们是来宣布一个死亡事件,履行某项义务,报复一桩冤屈的,甚至是来偿还它们的债务——正如一位渔人之女某日所为,而后便赶紧安息去了。所有事情它们都做得体面像样、有条不紊。把自己变成白猫或黑狗的,是恶魔,而非鬼魂。说传说的人们,都是些贫穷的正经渔民,他们在鬼魂行为中发现了恐惧的魅力。在西部的传说中,有一种古怪的优雅和奇特的奢华。讲述它们的人都生活在极度荒凉而美丽的景观中、总是布满奇异飞云的天空下。他们都是农夫和劳工,偶尔也打打鱼。他们对幽魂还没有怕到无法感受它们的行为所具有的某种诙谐的艺术快感。鬼魂自身则分享着他们的欢闹。在一个西部小镇荒草丛生的荒废码头那儿,这些幽魂精力如此旺盛,我曾听说,一个不信邪的人冒险睡进了闹鬼的房子里,它们把他从窗子里抛了出去,他的床则紧随其后。在周边村子里,它们采用了奇怪的伪装。一位死掉的老绅士化身为大白兔的形状从他自己的园子里偷了些卷心菜。一个邪性的海上船长以鹬鸟的形状在一座小屋的墙灰里待了好些年,制造出最可怕的声响。直到那堵墙推倒了,他才被赶将出来;于是,那只鹬呼啸着从灰泥块里冲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