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凯尔特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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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尘土合闭海伦目”[29]

我最近去过戈尔韦郡的吉尔塔坦男爵领地上的一小片宅区,屋舍少得都称不上是个村庄。它的名字巴利里在爱尔兰的整个西部地区都家喻户晓。那儿有一座古老而方正的巴利里城堡[30],由一个农夫和他的妻子居住,在一栋小屋里则住着他们的女儿和女婿,还有一座住着老磨坊主的小小磨坊,老梣树把它们油绿的影子投映在一条小河及硕大的石头梯阶上。我去年到那里去了两三回,跟那个磨坊主谈论碧迪·俄尔利——几年前住在克莱尔郡[31]的一个聪明女人——以及她所说的“在巴利里磨坊的两个轮子之间,有治愈所有邪恶的药”,以便从他或其他人那儿搞清楚她的意思是不是指流水间的苔藓或某种别的草药。今年夏天我去过那里,而且在秋天到来之前我还会去的,因为玛丽·海因斯——一位其名字仍是篝火旁的奇谈玄说的美丽女人——六十年前在那里死去;我们的双足之所以会徘徊在“美”曾经忧伤生活过的地方,是为了让我们明白,它不属于这个世界。一位老人带我来到离磨坊和城堡有点儿距离的地方,走上了一条几乎埋没于黑刺莓和黑刺李树丛中的狭长小径,他说道:“那就是小房子的旧地基,但它绝大部分都被拆去砌墙了,而且山羊们把长在它上面的那些灌木丛啃得病病歪歪、再也不生长了。他们说她是爱尔兰最标致的女孩,她的肌肤就像滴落的雪”——或许他的意思是指飘落的雪——“而且她的两颊泛着红晕。她有五个英俊兄弟,可是现在都过世了!”我对他谈起一首爱尔兰语的诗,是著名诗人拉夫特里写她的,照它的说法,“巴利里有一座坚实的地窖。”他说那座坚实的地窖是一个大窟窿,那条河就是在那儿沉入地底下的。接着,他带我来到一个很深的池塘边,有只水獭飞快逃走蹿到了一块灰色巨砾下,他告诉我说,大清早会有很多鱼儿钻出暗流“品尝从山冈流下的新鲜水”。

我第一次听闻这首诗,是从一位住在河流上游约两英里处、记得拉夫特里与玛丽·海因斯的老妇人那儿。她说“我从来没见过有谁长得像她那么标致,而且我到死都不会见到了”,而他则几乎双目失明,并且“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只能四处走动、标记出他要去的那些人家,于是所有邻居都会聚过来听。如果你待他不错,他就会赞美你;但是,如果你没有,他就会用爱尔兰语挑你刺儿。他曾是爱尔兰最伟大的诗人,他能为树丛颂上一首、假如他碰巧在它下面站过的话。有一处树丛,他曾在其下避过雨,就写了若干韵文赞美它,而当雨水后来渗落下来的时候,他又写了若干韵文贬损它”。她用爱尔兰语为一位朋友和我吟诵了这首诗,每个字都清晰可辨、富于表现,正如我所认为的那样,在音乐还没有过度自大、以至于成了语辞的罩衣之前,一首诗歌中的语辞总是随着它们自身能量的流动、变化而流动、变化着。这首诗不如上世纪最佳爱尔兰语诗歌那么自然,因为其思想被安置在一个过于明显的传统形式中,所以,创作它的那位半瞎穷老头儿不得不说得好像他是一个为自己所爱女人献上了最好东西的富农;不过,它有些段落既天真又温柔。跟我一起的那位朋友翻译了一些,但有些则是村民们自己译的。我觉得它比能找到的绝大多数译文都更具爱尔兰韵文的那种朴实感。

依上帝之意赴弥撒,

天忽落雨又风起;

在吉尔塔坦的十字街头我遇见玛丽·海因斯,

我爱上了她呀就在彼时彼地。

我和善得体地向她进语,

因为据说此乃她本人的方式;

接着她说:“拉夫特里,我的心情很轻快,

你可以今天就来巴利里。”

听到她的提议我毫不迟疑,

听到她的话语我心跳不已。

我们只需穿越三片田野,

我们有天光相伴前往巴利里。

桌上放着些玻璃杯和一夸脱的量酒器,

她头发金黄,就坐在我身旁;

接着她说:“喝吧,拉夫特里,万分欢迎;

巴利里有一座坚实的地窖。”

哦,光明之星[32];哦,丰收时节的太阳[33],

哦,琥珀色[34]的秀发;哦,我尘世中的所有,

你星期天会跟我来吗

直到我们在所有人面前共结连理?

我会在每个星期天晚上为你不吝献歌一首,

桌上有潘趣酒,或是葡萄酒、你要是想喝的话,

可是,哦,荣光之王,请把我前面的条条大道弄干

直到我找着通往巴利里的路。

山坡上的空气甜丝丝

当你向下望见了巴利里;

当你走在山谷中摘着坚果和黑莓,

响起了鸟儿们的妙音和希德族[35]的仙乐。

伟大何足道、直至你拥有

明艳的枝头花朵伴身旁?

没有神灵会否认、或试图掩藏这一点,

她是天堂里的太阳却伤了我的心房。

爱尔兰没有我未到过的地方,

从河流到山峦的峰巅,

到隐没了河口的格莱恩湖,

可我没见过有胜于她的美貌。

她的秀发亮闪闪,她的眉亦闪闪亮;

她的脸儿如其人品,她的嘴儿悦人又甜蜜。

她令人引以为豪,我给她以枝条,

她便是巴利里光灿灿的花朵。

这就是沉静而从容的女人玛丽·海因斯,

她心美貌也美。

纵有一百个书记员齐齐汇聚,

他们也写不完她种种的一半。

有位老织工——据说他的儿子在夜间混入希德族(仙人们)离去——说道:“玛丽·海因斯是迄今最美丽的造物。我母亲过去对我常说起她,因为她每场曲棍球赛必到,而且无论在哪儿都穿一袭白衣。有一天,足有十一个男人向她求婚,可她一个都不要。有天晚上,在吉尔贝坎迪那边,很多男人坐在一起喝着酒谈论她,其中一个站了起来,动身去巴利里看她;可是克鲁恩沼泽当时正敞开着[36],他走去的时候掉进水里,早上他们发现他死在了那儿。她死于闹饥荒之前的热病。”另一个老人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见过她,但仍记得“我们当中最强壮的男人、一个叫约翰·马登的,因为要去她那儿而死掉了,夜里过河去巴利里的时候冻着了”。这可能就是别人记得的那个人,因为传说中的同一件事会有好多个版本。仍旧记得她的一位老妇人住在伊恰山区[37]德利布莱恩[38],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从那首古老诗歌说了“在寒冷的埃齐格山巅,牡鹿听见群狼在嗥叫”,就没怎么改变过,可是人们依然着意于许多诗歌、以及古老语言的尊贵。她说:“太阳月亮从来没有照耀过这么标致的人,她的皮肤是那么白,以至于看起来发蓝,她的两颊泛着红晕。”还有一位住在巴利里附近的皱巴巴的老妇人告诉了我很多希德族的传说,她说:“我经常看见玛丽·海因斯,她的确很标致。她有两绺卷发垂在脸颊旁边,它们是银色的。我见过淹死在河那边的玛丽·莫洛伊,还有住在阿尔德拉罕[39]的玛丽·格思里,但她却在她俩之上,是一位非常秀丽的人儿。我也为她守了灵——她对这尘世已经见得太多[40]。她是个好人儿。有一天,我穿过那边的田野回家,走得很累,除了这位波伊欣·格莱吉尔(闪亮的花朵)还有谁会出来呢,她给了我一杯鲜奶喝。”这位老妇人所说的银色,意思就是美丽耀眼的色彩,因为她没见过金子故不知其色,尽管我认识的一位老汉——现在已经过世——认为她很可能知道希德族所知道的“治愈世间一切邪恶的方子”。不过,金瓦拉[41]海边有个因为太年轻而没有见过玛丽·海因斯的男子说:“每个人都说至今没见过有谁那么标致的;据说她有一头金色秀发。她虽然贫穷,可她的衣服每天都是那么的整洁,就跟礼拜日的一样。要是她去参加集会,他们所有人都会在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就一个接一个地神魂颠倒了,爱上她的人相当之多,可她年轻轻就死掉了。据说,被写进歌谣里的人没谁会活得长久。”

据信,那些颇受爱慕的人会被希德族掠走,后者利用人们泛滥无度的情感来达到它们的目的;所以,正如一位老草药师告诉我的那样,一位父亲可能因此而将自己的孩子交到它们手中,或是一位丈夫如此交出了自己的妻子。假如看他们的人同时能说上一句“愿上帝保佑他们”,那么,被爱慕、被渴求的人就能平安无事。唱那首歌谣的老妇人也认为,玛丽·海因斯是“被掠走了”,就是说,“既然它们把不那么标致的都带走了,那为什么它们就不会带走她呢?人们从四面八方来看她,说不定就有某个人看她的时候没有说‘愿上帝保佑她’。”一位住在杜拉斯海边的老人毫不怀疑她是被掠走了,“还有些活着的人记得她来参加在那边举办的模式活动[42],称之为爱尔兰最标致的姑娘”。她年轻轻就死了是因为神灵们爱她,希德族就是神灵,或许那句我们忘了理解其字面意思的古老谚语[43]老早就指出了她的那种死亡方式。这些怀着他们自身信念和情感的贫苦乡下男女,比我们这些博学之士更为贴近古希腊的那个世界,将美与万物之源泉并列而置。她“对这尘世已经见得太多”;可是这些老汉老妇说起她的时候,都是怪责别的东西、而非她本人,并且,尽管他们自己可能是心硬无情的人,却都会变得温和起来,就像特洛伊的老人们看见海伦走过城墙时那样。[44]

使她享有如此美名的那位诗人令他自己在整个西爱尔兰饱享盛誉。有些人认为拉夫特里是半盲状态,说“我见过拉夫特里,一个盲人,可他的视力足以看见她了”,或是类似的话,但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完全瞎了,因为他在其生命尽头可能已然如此。菲波儿[45]使所有事物各尽其完美之能事,并让她的那些目盲之众看不见世界和太阳。有一天,我正在寻找“希德族仙女们”[46]出没的池塘时碰到了一个人,我问他拉夫特里怎么会如此仰慕玛丽·海因斯、假如他全然失明的话。他说:“我想,拉夫特里是全然失明了,但那些失明的人有一种看事物的办法,而且拥有一种能力,比那些明眼人能了解得更多、感受得更多、做得更多、猜到更多,而且被赋予了某种巧智、某种智慧。”的确,每个人都会告诉你说,他非常聪颖,因为他难道不是既是盲人又是诗人吗?我已经将其关于玛丽·海因斯的话陈述过了的那位织工说道,“他的诗歌是来自万能之主的恩赐,因为有三样东西来自万能之主的恩赐——诗歌、舞蹈和法则。这就是为什么古时候的一个无知山民会比你现在见到的受过教育的人更加举止得当、更加有见识,因为他们是得自于上帝”;还有一位住在库尔[47]的人说,“他只消用一根手指碰碰脑袋,所有一切就会像已经写在了书上似的向他涌现”;吉尔塔坦一位领退休金的老人说,“有一次,他站在一丛灌木下跟它说话,而它用爱尔兰语回应他。有人说,是那丛灌木在说话,但肯定是有个魔音在它里面,而它给了他关于世间一切的知识。那丛灌木后来枯萎了,现今可以在从这儿到雷黑辛的路边上看见它”。他有一首我从未读到过的写灌木丛的诗,可能就是像这样从神话故事的魔法大煮锅里脱颖而出的。

我有个朋友遇见过一个在他弥留之际陪在他身旁的人,但人们说他是独自死去的,一个叫莫尔丁·吉雷恩的人则对海德博士说,整个夜里都能看到从他所躺的那栋房子的屋顶到天空有一束光在闪耀,而“那就是陪伴着他的天使们”;茅屋里通宵达旦地充盈着夺目光辉,“而那就是为他守灵的天使们。它们赐他以荣耀,因为他是个这么了不起的诗人,诵唱过这么虔诚的歌谣”。或许若干年后,在其魔法大煮锅中将凡胎变为不朽的菲波儿会将玛丽·海因斯和拉夫特里分别变成“美之哀伤”和“梦之壮丽与潦倒”的完美象征。

1900年

不久之前,我在一个北部小镇跟孩提时期住在邻近郡内的一个人长谈了一次。他告诉我说,要是一个从未因好相貌出名的家庭生出了一个美丽女孩,那她的美貌就被认为是来自希德族,而且会随之带来不幸。他给出了几个他所知道的美丽姑娘的名字,并说美貌从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他说,它是个令人自豪又恐惧的东西。我真希望自己已经把他当时说的那些话记了下来,因为它们比我记忆中的更为传神。

19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