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少奶奶!”
隐隐约约好似有人在她耳畔唤着,见实在唤不醒,那人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摇了摇她:“少奶奶,少爷回来了,正等您下去用膳呢!”
如月这才幽幽转醒。
睁开眼,入目的是佣人晓兰关切又略带焦急的脸。
如月怔了好几秒才缓过神来,原来,方才自己是做梦了。
又做梦了啊……
如月在心底叹息,却又无可奈何。
自从重逢之后,原本就不曾彻底忘记过的那些画面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多地在她脑海中浮现,而那些她原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触碰的前尘往事,竟愈来愈频繁地入她的梦,令她怎的都无计可施。
从前,他刚刚不辞而别时,她也几乎夜夜都做梦,梦里,他留给她一夜笑容,一地繁华,一曳背影。可是醒来之后,陪伴自己的只有一枕冰凉凉的泪。
而现今……
忽然意识到晓兰还在一旁候着,如月忙直起身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晓兰恭恭敬敬福身道:“是,少奶奶。”
如月舒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走到镜子跟前一看,自己竟双颊通红,眼眸若波!
她双手捧住自己的颊,背过身去不敢再看镜中的模样。
梦中的情景真实得好像就发生在刚才一样,她听到自己“怦怦”毫无节奏的心跳声,跳得那么乱那么快。
该如何否认,四年来,她其实从来都不曾忘记过他,忘记他们之间的过往,忘记那些相识相知相爱的点点滴滴——或者说,是她以为的“相爱”。
她曾经以为她快要做到了,可是他的再一次出现狠狠地敲醒了她的梦,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原来,忘记,却是永远的铭记。
刻骨铭心,挫骨扬灰。
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以为彼此不可替代;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用力的爱,直到哭出来。彼此就这样离散在岁月的风里,回过头去,除了满地或喜或悲的回忆,却看不到曾经在一起的痕迹,尽管,曾经那么努力的在一起过。
下了楼,林霍堂果真已然坐在餐桌边等她,见如月施施然走过来,他关切道:“怎么这么久,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他对她越好,她就越愧疚,因为自己给不了他全心全意的爱,所以只能努力地微笑,摇头:“刚刚在楼上竟睡着了,这才浪费些时间。”
见跟前同前几天一样摆着一晚鸡汤,如月皱皱眉:“晓兰,这碗汤收了吧,我不想喝。”
晓兰看向林霍堂,面色犹豫:“可是,少奶奶,这是少爷……”
“我说了,不想喝,你收了吧!”如月坚持。
林霍堂见如月这般坚持,终于发话道:“如月,这是刚刚炖好的鸡汤,我吩咐厨子专门给你补补的,最近你面色总不大好,上次还被人失手伤到了头,来,听话。”
尽管林霍堂好言好语温和得紧,如月还是坚持己见:“上次不是没有大碍么,况且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霍堂,都喝了快一周了,可腻煞我了!”
林霍堂平素里很少强迫如月,听她这么一说,没辙,欲言又止:“你……唉!”于是吩咐晓兰道:“晓兰,收了吧,告诉厨子明日起也不用再准备了。”
晓兰退下去之后,偌大的餐桌上就坐着林霍堂和莫如月两个人,他们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没有谁说话,因而一时间便只听见汤匙筷子的金属声。
良久,快用完膳离席的时候,林霍堂放下碗筷,再次出声道:“如月,明天一起回双梅一趟吧!”
回双梅?明天?
如月惊诧地抬起头,有一丝迟疑:“明天?这么急?”
林霍堂的语气中透出少有的不容置喙:“唔,明天。孩子们在双梅也已经住了许久了,是该接他们回来了。”
如月算了算日子道:“也刚住了一周,往常都在双梅呆好几周呢!”
然而林霍堂却道:“他们也快四岁了,该收收心读书了,总在双梅玩怕是对往后的读书做事不益啊!”
这是他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向来,都是林霍堂主张孩子的童年就该痛痛快快玩的。迟疑归迟疑,尽管觉得诧异,但既然林霍堂已经这么说了,如月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异议,点头答应道:“好,我晓得了,一会儿就去打点打点。”
直到如月离席的背影已经在楼梯上消失不见,林霍堂还没有收回目光。
只是他的目光,带着若有所思,带着变幻莫测,甚至带着些许愧疚歉意,竟复杂得让人一时难以理解。
然而许多事情,一旦开始了,就难以再回头。
毕竟,再回首时,已是百年身。
半年不曾回老家,双梅还是这副模样。
许多高大的桑葚树,爬满墙壁的爬山虎,以及……盛绽怒放的粉荷。
昨晚摇过电话回家,因此莫如月的父亲——莫世明早早就候着了,见到如月同林霍堂相携进了家门,向来严肃的脸上鲜少地露出了笑容。
“如月啊,快过来让父亲看看……”莫世明尽管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身子骨依旧很硬朗,拉过女儿的手仔细端详着,“最近怎么像瘦了点?”
说着转头对一旁的林霍堂道:“霍堂,我的宝贝女儿交给你,你可得将她养得白白胖胖才是!”
林霍堂心知莫世明是玩笑话,便笑言道:“岳父大人放心,霍堂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如月听不下去了,冲父亲嗔道:“父亲,莫道你们是在豢养动物么?白白胖胖……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
莫世明一见如月如同少女时一样的女儿娇态,哈哈大笑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是在为你好呢!是不是霍堂?”
林霍堂亦是满面笑容。
莫世明素来很疼爱如月,总是说“女儿是手心的宝,是自己的贴心小棉袄”,尽管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但如月每次回来他都会准备好些礼物,从来不曾少过,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正当莫世明欲唤人取礼物过来时,只听远远的传来几声脆生生的叫唤:“母亲!母亲——”眨眼之间,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儿从里面的厢房飞奔而来,一头撞进了如月的怀里,嘴里还在甜甜腻腻地唤着:“母亲,念念好想母亲呀……”
如月笑得开怀,一把抱住自己的女儿,在她耳畔柔声道:“母亲也很想念念啊……告诉母亲,在外公这里有没有听话?”
小人儿从如月的怀里爬出来,小鸡啄米般直点脑袋:“有,念念很听话的。”说着转向一旁的莫世明笑得格外甜:“外公,你说是不是?”
莫世明脸上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连脸上的皱纹都愈加显得慈爱:“对,念念很乖,很听话。”
小人儿这才将目光又投向如月,眼巴巴地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如月了然一笑,在念念的额角轻轻落下一个吻,小人儿刹那间神采飞扬。
被忽略已久的林霍堂这时故作吃味道:“怎么,看得到外公和母亲,就看不见父亲了?”小人儿一听忙跳过去,讨好地拽着林霍堂的胳膊撒娇:“哪有,念念可喜欢父亲了。”说着跳起来“唧吧”一声在林霍堂脸上响亮一亲。
林霍堂捏捏小人儿的鼻头:“你呀!”
如月环顾了下四周,问小人儿道:“念念,哥哥呢?”
“哥哥?”小人儿这才想起来哥哥还没出来,于是冲着方才自己来的方向大声喊道:“哥哥哥哥!林悔之!快出来呀!”
过了好几秒才有另一个小人儿从里头厢房里露出身子来,一出来就喊妹妹的大名:“林念之!你刚刚又把外公的书房弄乱了,我帮你收拾了好久,这才排整齐!”
林念之一听立刻心虚起来,瞥了瞥大人们几眼,明显底气不足:“哪……哪有!”
林悔之走近了,对着林霍堂和莫如月微微鞠躬:“父亲、母亲。”接着继续开始教训妹妹:“你又耍赖,再这样,下次我不替你收拾烂摊子了!”
林念之已经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了,小嘴一扁泫然欲泣:“坏……坏哥哥……人家不要理你了!”
如月叹了口气,好笑又好气道:“好了好了,悔之啊,妹妹知道错了,你就不要再训她了。”又转而对念之道:“念念,又淘气了?方才还夸你听话呢,看来……这里头有假哦?”
林念之可怜兮兮地瞅着如月,摆摆肉嘟嘟的小手,很小声地说道:“念念……念念以后不了……”
如月揉了揉念之的额发,口气很温和:“知错就好。”
张妈在一旁候了有好一会儿了,如月站起来道:“父亲,看样子午膳已经做好了,我们这就去用膳吧?”又伸出手左右各牵一个,微微笑:“念之,悔之,走,跟父亲母亲还有外公一起用膳去!”
林霍堂走在最后面,凝视着儿子清秀的脸庞——他聪慧过人却性格冷然的儿子,神情复杂。
用完膳,陪着两个小人儿玩了一会儿,莫世明似乎一直欲言又止,如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问道:“父亲,可是有什么事?”
莫世明起初摇头:“没有没有,你跟孩子们玩吧!”但过了一会儿,到底决定说出来,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唤如月:“如月啊,跟父亲过来一下。”
走到书房关上门,如月不明就里,有些疑惑:“父亲,到底什么事情这样神神秘秘?”
莫世明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平常坐的书桌前,打开抽屉翻找了一阵,终于取出一张报纸来,也不递给如月,只是这么放到桌上,幽幽道:“你自己看看。”
如月愈加困惑了,一边看向父亲一边打开报纸,却在打开头版的那一瞬愣住了——
晚报的头版,用了近乎一半的篇幅刊登了一张照片,背景是林家的大舞池,自己和林霍堂在照片的右边,而照片中间的那个人,赫赫然是江瑜——端着酒杯,玩味而笑。
如月向来不怎么看这些报纸,短暂的震惊过后,如月局促笑笑:“父亲,这不是报道霍堂的宴会开得成功么,好事啊!”
岂料,莫世明却沉声道:“如月,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四年前你都和谁在一起,我当真不知道么!”
此言一出,如月惊愕:“父亲,你……”
莫世明扶着椅子缓缓坐下,如月忽然发现,父亲的白发已经渐渐地蔓延,曾经硬挺的脊骨,也慢慢地弯了。莫世明叹息:“当年你和江瑜的事,父亲其实都是晓得的,只不过不曾跟你提起而已。”
这样一个消息带来的冲击太大,如月怎么都料想不到父亲竟然早就洞察了当年的事,而曾经的过往在最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起,如月的脑中杂乱纷繁,一时间默默无语只能听父亲继续说下去。
“当年,见你时常一个人翻书看着看着就走神,眼神里闪烁着熠熠的光,一会儿又兀自哧哧笑起来,我就晓得,你怕是有了心上人了。”莫世明幽幽叹气,“现在看你和霍堂过得很好,父亲也不妨说了,当年,江瑜那孩子我见过,甚至还找他来谈过一回。他后来的不辞而别,怕是因为父亲当年做错了啊……”
在莫世明幽长的叹息声中,如月过了好久才消化过来父亲的话,下意识地问:“当年……你找他说了什么?”
不想再瞒住女儿,而自己也因为这件事被内疚压了很久,莫世明停顿了片刻后,道:“我……是我不对,是我嫌他穷,觉得配不上你,因而强迫他若不入赘就不再允许你们见面。却知那孩子心高气傲,一怒之下便走了……”
从不知道这件事,如月不敢置信:“父亲,你怎么能……”
莫世明见女儿太过波动,忙握住如月的手,语重心长:“如月啊,父亲带你过来说这番话,是想提醒你,你嫁于霍堂已经四年了,儿女也有了一双,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逝者已矣,千万不要因为和他的重逢而影响你现在的家庭啊!”
莫世明的苦口婆心如月有没有听进去,不得而知,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抬眼看着莫世明,轻轻问:“那么后来的流言蜚语,说他接近我只是为了莫家的背景、为了他的徒步青云,是你安排人这么做的么?”
她的眼神太过清澈,带着淡淡的苍伤和倔强,看得莫世明不由得避开她的目光,嘴角抽动了动,嗫嚅道:“我也是为你好,想你能……尽早忘了他……”
得到父亲并不否认的回答,如月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被掏空了,空荡荡的一片,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陷在迷雾中看不清方向。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脖子似乎被紧紧地卡住,她想大声呼救,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欲哭,无泪。
八月桂花遍地香。
丹桂飘香,秋风送爽,实在是个好日子。
如月一早就起来让瑞香帮忙者梳洗打扮,将长长的辫子挽成一个燕尾髻,上头斜插一根白玉珠子的发簪,欢欣雀跃。瑞香的娘亲从前在宫里伺候过,现在虽说皇帝是没有了,但梳发的手艺到底是流传了下来。
如月换上平日里自己最中意的翠绿缎面旗袍,特地略施粉黛,梳妆台镜子里映出一张巧笑倩兮的脸。带上江瑜曾经说过“很漂亮”的那只银丝勾勒绣花手袋,心情也如同手袋上的流苏一样,荡荡漾漾,晶莹剔透。
她坐在街角拐弯处和他约好的地方等,等他过来,等爱过来,等幸福过来。
她向一旁凉茶铺子店的老板要了一碗凉茶,看着行人或是行色匆匆或是施施然从她面前经过。
如月的心情悠闲轻松中带着些许紧张,昨天和江瑜说好了,今天一同见她的父亲,请父亲应允他们在一起。她到的比预约的时间要早半个钟头,虽然知道这样显得自己很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可是在爱的人面前,还谈什么端庄与矜持呢!
然而如月不知道,两三里之外的莫府书房里,剑拔弩张。
“你便是江瑜?”莫世明坐在皮椅上,任凭江瑜就这么站着。
不卑不亢,江瑜低沉道:“不知莫先生今日突然叫江瑜过来,所为何事?”
“别在我面前揣着聪明装糊涂!”莫世明冷哼一声,“你以为,这半年来的你和如月的交往我会不知道?你们相约今天一同来向我坦白并请求允许,我会不知道?”
江瑜勾唇:“既然莫先生都知道,那便是提前来给江瑜答案了?”
“不错!”莫世明眯眼,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弹了弹,“小伙子果然聪明,不枉如月中意你!只不过……”莫世明话锋一转,“你的家世,对我们家如月来说实在是……”
江瑜嘲讽一笑:“莫先生是想说,江瑜无父无母,家中只得一位病重的阿嬷,若是同贵千金在一起实在是高攀了,不是么?”
被江瑜驳了面子,莫世明脸色微青,声音也越发高起来:“你怎的说话!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
江瑜竟也不甘示弱:“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莫世明冷哼:“好,好,说得好!这么说来,就是我对你不起了?你这般样子我如何同意将女儿嫁于你?”说着,手指又在扶手上弹了几弹,“除非……你入赘!”
“入赘?”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江瑜竟“哈哈”大笑几声,之后盯着莫世明,“莫先生,您是不是年纪太大,说话都不经思考了?”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清晰,莫世明听得喉头一鲠,火冒三丈道:“江瑜,你不要太放肆了!我就此一女,让你入赘已经是便宜了你!你若是不入赘,我就将女儿嫁给金陵的林家!”
见江瑜霍然间瞳孔紧缩,牙关不觉咬紧,莫世明以为自己真制住了江瑜,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怎么样,考虑得如何?林家从前也是双梅的,与我家可是世交,况且,霍堂那孩子打小可就喜欢如月!”
完全出乎莫世明的意料,他本以为江瑜的态度至少会缓和一点,岂料自己方才的话竟像是触到了江瑜的逆鳞一般,让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江瑜毫不掩饰的怒气——
怒极反笑,江瑜勾了勾唇角,然而眼底却一片冰冷:“莫先生,我何时说过要与你女儿成婚?”
他说得极慢、极清晰,说罢也不管莫世明的反应,径直摔门而去,气得莫世明在后头浑身直颤:“好,你有本事!有本事!”
时间一点一滴慢慢地流逝,内心有什么东西,开始沉重。
她不相信,她根本无法置信。
凉茶续了一杯又一杯,直到老板都打烊,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直到路上的行人都已经不再寻得见,他,一直都没有出现。
他失约了——
那天原本是个好天,天朗气清,却料到了晚上竟然星子黯淡月色模糊,连路灯都是仄仄的,愈加提醒着她的震惊和心碎。
他竟然失约了——
他们约好这天一起去见她的父亲,他说要来府上提亲,他说要娶她回家的,可是——可是他竟然失约了!
直到如月终于认清他不会再来的事实跌跌撞撞打算离开时,却等来了一封信。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递给如月:“姊姊,这是一个大哥哥叫我交给你的。”如月茫茫然地拆开来,里头只有一截纸张,寥寥数字:不要再等我。
如月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这突如其来变故的原因,她甚至摸索到江瑜在镇边的家,然而等待她的却是人去楼空。
之后的每一天,她也都没有等到他。
他,江瑜,失踪了。
连同带走的,还有她的心。
无法同父亲诉说这让她根本不能接受也承受不起的变故和打击,旁的人,她更是无从交心,所有的眼泪和痛苦,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没多久便听外头的人说,江瑜走了,带着他奶奶去外头升官发达去了。
她刻意避耳不去听那些甚嚣尘上的谣言,她不相信江瑜接近她只是为了莫家的背景和利益——虽然,江瑜确实被提擢为新军营管,但这么多时日以来的交往相处,他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他分明对她是真的很好啊!
但不管怎样,她的心,她曾经相信过爱情的心,就这么丢失了。
不明不白地被人狠狠踩在地上,碎了,裂了,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