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就是用文字说话。
其实我一向不善言辞,与人交往,常常说完话就后悔,曾经有感而发写过几行心情凌乱的句子:
如果生命可以选择,我希望我能做一片树叶,不说话。
上帝赋予人类语言,于是人类成了万物之灵长。
于是,人们以为说得多说得好就是智者。殊不知,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而人类一开口,上帝就皱眉。
当上帝把夏娃带到亚当身边,这个沉睡的男人发出了人类第一个惊喜的声音:“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真有趣,上帝用爱开启了人类的语言功能。
上帝是希望我们一直在爱中生活和繁衍吗?
然而,爱的语言很快变成了谎言。
蛇的谎言,女人的谎言,男人的谎言……一枚禁果让我们失去了整个伊甸园。
人类的第一场谋杀,罪恶的外衣也是谎言。
巴别塔里充斥着登天的欲望,上帝便变乱了人们的语言,欲望消散在了断瓦残垣。
今天,我们在重建巴别塔。
巴别塔里,有野心没有爱。
一万年的阳光里,只有树叶不说话。它安静地看着我,是一种最清凉最温柔的沉默,和一种最心平气和的安抚。我觉得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是眼睛,那样的注视散发着灵魂的香味。
像上帝一样。
上帝也这样看着我,不说话。
树叶,不说话。
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妹看到这段文字就掉泪了,说,真好。
然后她对我讲了她那天“说什么都是错”的经历,我的文字让她产生了共鸣,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于是我明白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哪怕能用文字表达自己的“不会说话”,这种“说话”竟然也会变得有意义,它会呼应其他生命的心灵。
从心灵里面发出的声音,一定会和另外一些心灵相遇。
也许,这就是“说”的意义。
所以王小波说:“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共同的体会。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自己,还有别人;除了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与人交流》)
而无论是“独白”还是“交流”,关于“说”的最终意义,英国大文豪约翰生如是表达:“写作的唯一目的,是帮助读者更能享受或忍受人生。”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约翰生这样一针见血的表达。
作文课上,学生有时候会问:“我可不可以不写?”
我有时候竟然会答:“如果你心里真的没有话想说,你可以不写。”
我不是纵容他们,我只是不愿意看假话、空话、套话。
叶圣陶说:“我们试问自己,最爱说的是哪一类的话?这可以立刻回答,我们爱说必要说的与欢喜说的话。语言的发生本是为着要在人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鸣出内心的感兴。顺着这两个倾向的,自然会不容自遏地高兴地说。如果既不是表白,又无关感兴,那就不必鼓动唇舌了。……倘若没有什么想要表白,没有什么发生感兴,就不感到必要与欢喜,就不用写什么文字。一定要有所写才写。若不是为着必要与欢喜,而勉强去写,这就是一种无聊又无益的事。”(《怎样写作》)
所以,你可以选择说,或者不说。
然而,张爱玲说:“写作果然是一件苦事么?写作不过是发表意见,不见得写文章就比说话难。”“写作的基本问题是:养成写作习惯的人,往往没话找话说;而没有写作习惯的人,往往有话没处说。我并不是说有许多天才默默无闻地死在阁楼上。比较于天才,更为重要的是普通人,大半活了大半辈子的人,都会有一点真切的生活体验、一点独到的见解,但他们从没想着要把他们记下来,事过境迁,也就湮没了。积少成多,究竟是我们的文化遗产的一项损失了。”(《论写作》)
在张爱玲眼里,写作不仅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且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像呼吸一样自然,像植物开花一样自然,它只是出乎生命的一种本能。作文,本来就是这么一件很自然的小事。
就好像一棵树,必定能够用种种属于自己的方式开花。你可以用花瓣开花,那是一棵树的笑颜;你可以用叶子开花,那是一棵树的手掌;你也可以用果实开花,那是一棵树的眼睛。如果你什么也没有,至少你可以用年轮开花,那是一棵树的灵魂。
赫尔曼·黑塞在《花的一生》中说:“它以第一抹微笑,向生命舒开了忐忑的心,学习如何把握,好梦相随的短短一生。”
写作就是生命的花开,将这件小事持续下去,一生便会有好梦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