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洼的青石砖上被鱼贩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
街两边夹峙着乌沉沉的砖砌石柱,头顶是石库门二楼伸出来的阳台,底下是狭窄的弄堂,来往都是些短打装束的底层穷人,穿在身上的破烂短袄不是死灰就是败了色的糟黑。
两个菜贩的孩子手里拿着纸扎风车,快活地在北风里顶风奔跑,风车滴溜溜转,只看得见一个缭乱的圆。
顾楫看着那架风车,有着最鲜亮的红和绿,与孩童身上那大人衣裳改小了的黑袄极不相称。
旁边菜摊上,他们的父母正伸出看不清本色、满是冻疮的手,整理着菜叶。
天黑了,不管生意怎么样,都是要收摊了。
这里也是法租界,上海滩最高档的住宅区。
只离老洪的石库门寓所一个街面。
菜市是一条两头通达的弄堂,只是再高贵的人也得吃饭,所以这里就自发形成了一个农贸集市。
出了弄堂口再过一条马路,对面就是老洪的公寓了。
他一路步行过来,沿路检查布置下的包探和巡捕到岗情况。作为刚任命的一等巡管,虽然这不是必须,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无论如何还是要走走过场的。
这两天一直没见到老洪,经过两天的盘查,照片里和那个白俄女子在一起的老人,已经被指认出来了,是一个在辣斐德路上开照相馆的老人。
只是听任连生说,照相馆已经歇业很多天了。
刚才走到这里,他就想着顺路去老洪家看看,一来是老洪的提升已经定了,一等探员,虽然还是探员,薪水比他之前却要涨了一些。
再有就是得让老洪查查那个照相馆。
原本安排任连生去的,只是他下午抓了一个白俄,据说是那晚参与绑架的白俄黑帮,这家伙现在正兴致勃勃地撸着袖子对嫌疑人进行突审。
明天他要去老北站和苏联领事馆和大华商社的人碰头。到现在还是没有等来郭杰那边的消息,他也只能见机行事。
只是顾楫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能让这趟车里的东西流入中国国境。
一滴都不可以!
一边想着心事,顾楫走进了老洪门口那条弄堂。
老洪家他来过一次,没有进屋,车子把老洪送到弄堂口没进去。老洪和他说过,弄堂到底那一间,门上帖着金瓜将军武门神的那一家就是。
“特别好认!”
当时老洪下车后憨憨地指着里面。
“先生,阿是进里面找人啊?”
顾楫刚进了弄堂,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一位穿着棉布长衫的老先生,手里卷着一本书正在书铺门口看着他。
“请问先生找谁?弄堂里街坊我都认识的。”
老先生温和地笑着,不像是惹人厌烦的瞎打听,到是认真想帮忙的样子。
“我找洪明,个头大大的……”
“他啊,早上看到他出去的,还没回来。要么先到店里坐坐,缓和暖和,等一歇就要回来了。”
老先生热情地邀请着。
顾楫想了想,觉得老洪既然不在家,家里只有他太太,自己贸然上门确实不合礼节。去书店里看看,买两本书也是好的。
顾楫点了点头,嘴里谢着老先生,转过身来向着书铺走去。
之前蹲在弄堂口卖糖葫芦的小贩早就站起了身,跟在顾楫后面想兜售糖葫芦。
现在大概觉得这里的市口实在是没生意,叹了口气,扛着串着糖葫芦的草扎转过了身。
然后慢腾腾地往外面走去,一边不甘地地吆喝着:“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路口的黄包车夫原本已经拉着车从路口在弄堂口停着,像是要等顾楫这个客人,试试出来会不会用他的车。
车夫看到卖糖葫芦的出来,便吆喝着让他过去,应该是想买一串糖葫芦帮衬下生意。
这时一辆雷诺和标致,两辆轿车速度很快的驶来,在弄堂口一个急刹,轮胎胶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顾楫抬头一看,认出是巡捕房的车,心想这老洪回个家也太着急了点。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枪战就在瞬间爆发!
“趴下!”
车还没停稳,老洪就从副驾驶位置打开车门跳了下来,手里握着手枪。
他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顾楫,连忙大喊让他趴下。
那个之前行动笨拙的糖葫芦小贩反应极为快速,知道苗头不对,果断先发制人,率先从棉袄里拔出一支短枪冲着老洪开了一枪。
“砰!”
老洪低头,子弹打在标致车上钻出一个窟窿。
从第二辆车里下来的几个武装巡捕,此时也各自以车体做掩护进行射击。
黄包车夫则迅速将车头打横,从座椅里取出一架配了长弹匣的MP18冲锋枪,对着两辆车扫射。
枪口喷射出橘黄的光焰,打的巡警们抬不起头,一时间竟然形成了火力压制。
他两早就侦测过,知道旁边的弄堂是条死弄堂,原本作为伏击地点,这是极为有利的地形,现在却成了一条死路万万进不得。
于是他们只能边打边退,想着往西边突围。黄包车夫此时丢了黄包车,而糖葫芦小贩却依然单肩扛着那个草扎。
顾楫在第一声枪响时就拔出了手枪,隐蔽在书铺门内。此时他的位置,射击角度极佳。
书铺的门角对着弄堂口,这个夹角形成了一个自然射界,几乎不需要怎么瞄准。
顾楫将枪口瞄向了威胁最大、拿着冲锋枪的黄包车夫,准星里黄包车夫正在同伴的掩护下换第二个弹匣,果断地抠下了扳机。
这一枪顾楫是打着活捉的主意,有意识避开了要害,直接射中了目标的大腿。
只是中枪后,黄包车夫居然踉跄着没有倒地,依然悍勇地端起换好弹匣的冲锋枪,先是往顾楫方向打了一个点射,将他逼回了门内。
然后他叽哩哇啦对着同伙大叫,像是情知自己腿上中枪已经无法脱身,要掩护同伙逃窜。
老洪趁着机会,连着开了几枪,后面的巡警也都重新出枪自由射击。瞬间还击的枪声不绝于耳,混乱中黄包车夫的肩膀又中了一枪。
不顾两处枪伤,他依然单手握住冲锋枪抵在腰部不停地开火,一边对着同伙凶狠地咆哮。
糖葫芦小贩此时面色复杂。稍一犹豫之后,咬了咬牙从草扎里取出两枚大正十年式手榴弹。
递给同伙一枚后,他自己则面色狰狞地拿着手里那一颗,在墙上磕了一下,扬起手掷了出去。
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了巡警们作为掩护的雷诺车后。
“轰……”
一声爆炸过后,烟尘四散,弹片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