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洪住的石库门,弄堂口有个据说世代贩书的书铺。
书铺大门不朝马路,沿着马路的是书铺墙壁,顶上开着一排高窗,想来是专门给店里的书用来透气。
店门反到是冲着弄堂开的,门面不大,只有五片杂木门板。晚上打烊后,进出弄堂的住户,总能从门板缝隙里看到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
书铺也没有起个斋啊轩啊……之类雅致的名字。
只在门口挂着一张幡,上面写着个“書”,成日里在弄堂口飘来荡去。
书铺外墙的白灰已经斑驳了,看不出一点书店的样子。书仓内的墙壁也是白灰粉刷,墙里却有扇巨大笨重的木门,通向里屋。
店内暖炉、老爷钟、原木桌椅皆有,一排排快要顶到天花板的木头书柜装得满满的,书架又把屋子塞的满满的。
书铺里藏书驳杂,且极为丰富。从线装古籍到精装印刷,从孤本到善本再到珍本……
很多书籍由于兵燹、天灾、虫蛀、鼠啮,幸存下来的,实属不易。
因此,店里从上午开门,一直到傍晚放上门板打烊,来店里淘书的客人不能算少。
店里的掌柜有一点好,从来不往外撵人。
有囊中羞涩的学生和年轻人,从早上来站到晚上再走,饿了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炝饼,掌柜还会让伙计端去一碗开水让客人压压嗓子。
掌柜是个老先生,做买卖毫不花巧,整天只顾闷声整理铺子里的书,从来不说哪本书好,也不费神听人讲价。
客人不免一边付钱一边抱怨,说是不知道买回去合不合意,老先生听了也不动心,只说:“书本像世事,摊得开的,骗不了人,是好是坏,很难说合不合意。”
“你想想清楚再决定要不要吧。”
老先生就会从客人手里把书抽回来,轻轻拍打平整了,再放回书架上。
而客人已经摸出钱包准备付账,通常买书的多少算个文化人,看中的书又被放回书架上,只是立在那里,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铺子里唯一的小伙计阿木林,据说是领养的孤儿,阿木林名字虽然叫阿木林,其实人是一点不木的。
小鬼头平日里在店堂里活络的很,爬高窜低、脚不沾地、一刻不停,有的书放在架子上,挨着房顶,客人要找哪本书,阿木林就爬着梯子上上下下地给客人去取。
客人拿在手里,翻了两页觉得不喜,就又递回给他。阿木林到是从不着恼,开开心心地接过书爬上去放好,再站在梯子上偏着头往下问:“《玉照堂词抄》抄本要伐啦?拿下来给你看看?”
这两天倒春寒,下午还下了一场不小的雪。
书铺里,老先生裹着灰布夹棉长袍,掀起棉布门帘,到门口把那盏洋铁皮灯罩的灯绳拉开。
老先生刚准备转身进屋,灯亮了才看到弄堂口蹲着一个裹着破棉袄的小贩,肩膀上扛着一串糖葫芦。
“做孽哦,这个天……”
老先生嘴里啧啧感叹,掀起门帘进屋时转了转头,瞄见再远一点的路口,停着一辆拉活的黄包车,车夫正坐在车把的杠子上抽着旱烟歇脚。
老先生进门,和伙计说,“阿木林啊,天气不好,今天早点打烊,上好门板,把门外的幡收进来吧。”
阿木林乖觉地应了,便出去摘了门口的书幡,利利索索上好了门板,只留了一扇,一边贼忒兮兮地问老先生要两枚铜板,说是看到门口有卖糖葫芦,想买一串来解解馋。
老先生想了想,给了阿木林一块大洋,让他顺便去沽一壶酒,再去绿杨邨切两斤猪头肉,晚上爷俩喝两盅暖暖身子。
“哎!”
阿木林欢喜地接过大洋,刚要出门,老先生又给他递了一把桐油伞,一边看着外面的天说“讲不定就要落雨的。”
……
刚从瓦莲京娜那里出来,坐在车里,老洪此时的脸色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个白俄娘们到底还是打熬不住,对他吐了实情,听到瓦莲京娜吞吞吐吐说清来龙去脉后,因为太过震惊,他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看着瓦莲京娜,心里竟然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了十分的佩服。
“具体在哪一节车厢,只有我知道。”
瓦莲京娜说完之后站起来,弯着腰,凑近洪明耳边说道,温热的呼气喷在他的脖子上。
老洪这时才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的一条项链,红色玛瑙的小珠子,串住一颗银色的心型吊坠,本来很普通,但是那枚心的中间原本应该有道裂痕,细细的裂痕中镶嵌着一排细碎的蓝宝石,像是心碎过,后来又补好了。
据她所说,那天在老北站见阿廖沙之前,她就在车里动过手脚。因此具体藏了黄金的车厢,现在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女人提出的条件不能算作过分,只是需要洪明帮她弄一张去巴黎的证件和船票,再给她一笔安家费,她会亲自去货车帮他指认。
“这趟车上装的都是农药,有毒的哦,不知道在哪节车厢的话。恐怕洪先生……”
这个心碎过的女人,自以为很有风情地把两根手指捻住,慢慢滑过嘴唇,给了老洪一个飞眼。
实际上老洪每次一看到她这副做派就说不出有多膈应。
瓦莲京娜这样的女人,中国男人很难真的喜欢上。偶尔抱着猎奇心态开个洋荤可以,再多就绝不可能了。
她的要求对洪明来说并不算太难。在法租界通通路子,无非打点一些,弄张船票并不是什么大事。
至于安家费,假设车里真的有……
区区一些安家费,老洪认为应该不是问题。
他心里清楚,车里装的可不是什么普通农药,而是可以制作毒气弹的剧毒原料。
走私运送毒气,这么大的一件事,他早就报告给了“老家人”。
从老家还特地又来了个人,要和他碰面专门谈这件事。
如果没有瓦莲京娜帮忙指认,到时候,想在那么多节车厢里准确找到目标,无疑是件非常麻烦的事。
一不小心毒气泄漏,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他需要去跟“老家人”见面,赶紧把刚刚得到的这个消息送过去。
关系重大,迟恐不及!
想到这里,老洪发动了车子。
洋房里,瓦莲京娜撩起窗帘一角,面色沉静地看着车子开远。而后,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