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织谎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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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上个周末过去以后,桑德拉又频繁的出现在他的课堂上,不过,再也没认认真真的写笔记,吊儿郎当的坐在最后面,看看书,发发呆,有时甚至直接睡过去。这害的仁宇不得不在下课后穿过数排桌子把她叫起来。日常,无非就是去咖啡厅坐坐,尝尝新品甜点,聊聊最近有趣的学生,听她讲一些细细小小的事情,周五在大街小巷穿梭,或者直接买好东西回家做饭——桑德拉已经来蹭了好多次,餐桌上总少不了她要的番茄鱼,并算是半如愿的吃到了仁宇室友蒸的米饭,然后和他们一起窝在沙发上抱着零食袋看电影。生活就这样,从快乐里溜走,带着它的金色小尾巴。

仁宇觉得这样活着要比过去舒服多了。

画架也撑了起来,只是,仁宇还没想好要画点什么,封笔这么久,他想给第一幅带上虔诚和最近微妙的心境。桑德拉抱怨他太迷信,还是放下手里的笔,转身去看窗外。

“你这个房间景色很好嘛。”

“嗯,是吗?”

“是啊,你看,下面广场还有鸽子呢。”仁宇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大概是平日看习惯了,这些和往常无异的风景在这一刻变得可爱又明朗。

他突然知道自己想画什么了。

这时候就只奈何自己技艺不精了。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啊?”仁宇被这突然袭击搞得有些慌张。

“嗯……也没什么,就是不想罢了。”

“太麻烦”他补充道:“我也不适合。”

“哪有什么合不合适呢?这不是人的本能吗?不过,你这个性格,我也想的通。”

仁宇站在她旁边,没有应声。

“你觉得什么是生活呢?”桑德拉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搭在颈后。“你总这样,一个人。”

远处的云飘近了一点,柔柔的穿过风,躺在他们头顶。

“生老病死。忙着生,等着死。再在这期间做一些被自己认可的事情。”

“平平淡淡的吗?”

“当然不是,各有选择吧,我认为本质还是这样。生活有很多意义,世界很广,你看,小到一片树叶,一只蚂蚁,一条蚯蚓,大到我们人类,到这个宇宙我们未知的生命体,甚至星球。即便,它们也许真的不会思考,乃至根本不存在,那又怎样呢?我们不能主观剥夺它们的任何可能性,存在即有价值,生命同等,从出现到幻灭,哪种方式都好,一一罗列恐怕永远也说不完。”

“那你呢?”

“我?如你所见,我在过我觉得最舒服的日子。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在合适的时间做合拍的事,仅此而已。”

“你这样平心静气的活着还真让人羡慕。”桑德拉转头看着他,把鬓角的长发拢到耳后,“听说你们本土有道教,这七十亿地球人里,信佛,信神,信各种各样的东西,总有自己的信仰,你是不是……”

“信仰不同,可有信仰就是相同的,这是我的理解,我是无神论者,我的信仰可能暂时只来源于书本,源于音乐,诺,现在还源于美景,绘画。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未知苦处,不信神佛。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诗,酒,哲学,爱情,往往无用。吟无用之诗,醉无用之酒,读无用之书,锤无用之情,终于成一无用之人,却因此活得有滋有味。?’你也看到了,我呢,确实过得平平淡淡,几乎毫无波澜,没什么需要我深刻理解的,自然也无须找寄托,寄于天地,予以自我,就足够安宁。”仁宇拿起桌子上的水递给她,“倒是你,你的信仰是感情吧?”

桑德拉默默接过去,垂下眼睑看着天上仁宇找不到的某一点,一言不发。

“不过也好,洋洋洒洒,轰轰烈烈,极尽充实。”仁宇把手伸出窗外。(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我从前从未怀疑过自我,最近这种情绪越来越压制不住,越涨越高,盘旋不去,大概这些该是我以为而已,我可能……还没准备好?还是……)

只是无所适从?

仁宇看着那轮因快落下而格外红艳美丽,容人直视的太阳,还是觉得,相信自己活成了自己或许要比这些为什么重要。

“也许你说得对吧,可惜,爱情和烟火气合在一起的时候,我没能好好感知。”

“我曾经养了一只大金毛,叫Dave,在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们一起租了房子,用攒了两年的钱,按着过去设想的那样,把墙粉刷成米白色,给木地板重新打蜡,买了一个大大的柜子,左边归我,右边是他,不过,我的衣服太多了,总是跑到他那儿去,后来三分之一都成了我的。冰箱中间的格子装的全是他的汽水和我的酸奶。”桑德拉把垂下来的头发叼在嘴里,趴到窗台上,“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换成了新的,新的厨具,有我专门挑选的暖暖的情侣款,新的沙发套,新的地毯,新的门帘,新的床垫床单,新的梳妆桌。还在客厅放了一个木书架,新新旧旧塞得满满当当。”

“仁宇,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觉得这就是全世界了。”

“我们真的过了当初幻想的那种生活,早上一起起床,他做早餐我化妆,给Dave放好水和粮,煎蛋永远是心形的,果汁始终是鲜榨的。我的公司隔了一条街,他把我送过去,在同事羡慕的目光里亲亲我再走,傍晚带着我和Dave在街上晃荡,他会买一束花,买菜回来,把它插在玻璃瓶里,我坐在地毯上靠着Dave看书,房间里都是从厨房飘过来的,酸酸甜甜的番茄味,我们都以为,这一辈子,他不厌烦做,我也吃不腻。”

“是不是很好啊……”

“不过,也只是这样过了两三个月而已。矛盾总是不间断地冒出来,争吵甚至打闹都成了家常便饭,我一直想,这很正常很正常,过了磨合期就好啦,等我们……等我们的生活好起来,所以我们就忍啊等啊……”

“算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太烦人了不是吗……本来是在说你的。”

“啊,”仁宇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你不用在乎我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真的。况且,这是你的生活,你有权利。”

(而且,我也习惯了不是吗)

桑德拉没再说话,他们站在那,看着那轮太阳沉下去,等着星光撒上来。

仁宇不知道,他把杯子递过去的时候,有一大滴眼泪坠下去,红头发女孩知道,杯子知道,水也知道。她们都把它吞噬了,仁宇看到的,只有日落时的伦敦城。

?摘自周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