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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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5)

不仅在那些饮料店内,就是在大街上,伸着耳朵听的警察们也会听到一些这类奇怪的对话:“赶快去申请。”下面是一个纺织工与一个细木工的对话。

“为什么要申请参加?”

“因为马上就要动手了。”

两个衣衫褴褛的人在街上一面走,一面说出了这么几句耐人寻味的、扎克雷扎克雷,系指1358年法国的农民起义。式的话:

“谁在统治着我们?”

“菲力浦先生。”

“不,资产阶级。”

如果哪一位认为我们在这里所说的“扎克雷式”含有恶意,那他是误会了。在这里,扎克雷代表着穷人,包括所有饿肚子的男女。

另一次,两个过路人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进攻计划已经制定完毕。”

还有一次,有4个人蹲在宝座便门附近路边的土坑里在谈什么。过路人只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我们应当尽可能地不让他再在巴黎溜溜达达。”

这里的“他”指谁呢?不晓得——叫人纳闷,叫人心惊。

那些“主要的头头儿”——郊区的人常用这样的称号——并不露面。人们认为这些“主要的头头儿”常在圣厄斯塔什突角附近的一家饮料店里开会讨论问题。一个名叫奥古什么的,是蒙德都街缝衣业互助社的一个头头儿,他被认为是这里的头头儿们和圣安东尼郊区头头儿之间的主要联络人。但是头头儿们的情况始终没有泄露。日后,贵族院如果态度傲慢地询问一个被告:“你的首领是谁?”那么,被告是答不出来的。他只能说:“我不晓得他们是什么人,一个也没有见过。”

有时,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只言片语;有时,只是一些道听途说;有时,则是一些带有某种迹象的偶然事件。

一个木工在勒伊街一处房屋建筑工地钉围墙的栅栏时,捡到一片被撕破的信,那上面有这样几行字:

“……委员会当立即采取应急措施,防止不同的社团在我们的组织中征调人员……”

那上面还有附言:

“据悉,郊区鱼市街副5号一个武器商人家的院子里存有步枪5000或6000支。而我们这里却没有任何武器。”

令那木工感到惊讶的是,在几步远的地方,他又捡到另外一张纸,同样被撕破了。他立刻给伙伴看了。那纸头比刚才那片信纸更有意义。这奇特的资料具有历史价值,因此,我们照抄于下:QCDE本表内容背熟、记牢后即请撕毁。已被接纳之人员,在接到所传达的指示之后,亦照此办理。敬礼和博爱。

当时,几个人发现这张表格,并把它保存了下来。日后他们才明白表中四个大写字母的含义:Q,为Quinturions(五人队长),C,为Centurions(百人队长),D,为Decurions(十人队长),E,为Eclaireurs(先锋队)。uoga1fe表示的是日期:1832年4月15日。在每个大写字母下面的格子里,是姓名和一些极特殊情况的登记。例如:Q之下有这样的内容:巴纳雷尔,步枪8支,枪弹83粒,人可靠。C之下是:布比埃尔,手枪1支,枪弹40粒。D之下是:罗莱,花式剑1柄,手枪1支,火药1斤。E之下是:德西埃,马刀1把,枪弹匣1个,准时。德赫尔,步枪8支,勇敢。等等。

木工当时还在地上捡起了第三张纸,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清楚,但内容费解:

团结。布朗夏尔。枯树。6。

巴拉。索依兹。伯爵厅。

柯斯丘斯科。肉店老板奥勃利?

J·J·R·

凯尤斯·卡叔斯。

复核权。杜丰。富尔。

吉伦特派衰落。德尔巴克。毛布埃。

华盛顿。班松。手枪1,弹86。

《马赛曲》。

人民主权。米歇尔。坎康布瓦。马刀。

奥什。马尔索。柏拉图。枯树。

华沙。索伊,叫卖《人民报》。

只有那个保存了这个单子的诚实市民能够理解这个单子的内容。据说,这是人权社第四区各组组长姓名和住址的一张登记单。所有这些事全被埋没了。它已成为历史。今天,我们不妨把它公布出来,昭示于众。应当补充一点的是,人权社似乎是在发现这张单子之后成立的。这样看,那也许只是一个初步的名单。

在上面提过的那些片言只语之后,在那些道听途说之后,在发现纸上那一鳞半爪的偶然事件之后,便有了一些具体事实。

在波邦古街的一个旧物店内,警察从抽斗柜的抽屉里搜出7张灰色纸。每张纸都折成4折。每张纸的下面又有26个像枪弹筒那样的小圆纸筒。那小纸筒也是用相同的灰色纸截好卷成的。另外还发现一张硬纸片,上面写着:

硝12英两

硫磺2英两

炭2.5英两

水2英两

搜查报告中还写明,搜查时,抽屉里散发着强烈的火药味。

一个泥瓦工,回家的路上把一个包儿忘在了奥斯特里茨桥旁的一条长凳上。有人捡到后把包儿交给了警署。警察打开看时,发现包里有两份问答形式的传单,作者叫拉奥杰尔。还有一首题为《工人们,团结起来》的歌词,一个白铁盒子,里面盛满了枪弹。

一个工人在和他的同伴喝酒,他喝多了,要同伴摸摸他发烫的身子。那同伴在摸他时,发现他的腰里别着一支手枪。

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和宝座便门之间一段人烟稀少的公路边的一个土坑里,一群孩子在做游戏。在一堆刨花和垃圾的下面,他们发现了一个布口袋,里面盛着一个做枪弹的模子,一根供做枪弹筒用的木棒,还有一个盛猎枪火药的瓢,一个生铁锅,瓢内剩有少许火药,锅内剩有少许的铅。

一个叫帕尔东的人,早晨5点钟时,在自家的床边做枪弹筒。突然,几名警察闯了进来。日后,这帕尔东是美里街垒中的一员,1834年4月在起义中牺牲。

快到工人们收工的时候,在比克布斯便门和夏朗东便门之间两堵墙夹着的一条巡逻小道上,有人发现有两个工人在一家能玩暹罗游戏的饮料店前碰头。其中的一个从工作服中取出一支手枪交给了另一个人。取出之后,他发现胸上的汗水把火药浸潮了。于是,他重新装了那手枪,在原有的火药上添上一些火药,然后,把枪交给另一个人,两人便分头走开了。

一个4月事件发生那天在博布尔街被杀、名叫加雷的人,这时常常向别人夸口,说他家里有700发子弹,24颗火石。有人向政府告发,说在郊区,人们一下子散发了大量武器和20万发子弹,一个星期之后,又散发了子弹3万发。警察对此毫无办法,没有能力破案。有一封信被警方截获,信里有这样的话:“在4个小时之内,8万名壮士将拿起武器投入战斗。”

所有这些活动都是公开进行的,而且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情况就是这样:即将喷发的火山正在从容不迫地在政府面前安排它的风雷。危机在暗地酝酿之中,但已隐约可见,且无处不有。资产阶级和工人们议论起暴动的事来,态度是很随便的,像唠家常那样轻松。人们问“暴动准备得怎么样了”的时候,那口气好像是在问:“您家的姑娘身体好吧?”

莫罗街的一个木器商人问另一个店铺老板:“你们几时动手?”

回答说:

“马上就动手。这我知道。我还知道,一个月以前,你们是15000人,现在,是25000人了。”他贡献了自己的步枪。他的一个邻居还愿意以7法郎的价钱出让一支小手枪。

总而言之,革命热潮正日益高涨。无论巴黎还是整个法国,概莫能外。动脉处处都在跳动。正如人体内某些炎症所引起的那种薄膜那样,秘密组织已遍布全国各个地区。从既公开又秘密的人民之友社,产生了人权社。人权社曾在自己的一份议事日程上写了这样的日期:“共和纪元四十年雨月。”这人权社被重罪裁判所勒令解散。但它仍在活动,并用下面这些名称为它的小组命名:

长矛。

鼓动。

警炮。

弗里吉亚帽。

1月21日。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被处死刑的日子。

行乞者。

流浪汉。

前进。

罗伯斯庇尔。

等级。

《会好起来的啊》。

人权社又派生出了行动社。参加行动社的是一些急躁冒进分子。分化出来的小社在从母社那里拉人。这使成员们都变得处境尴尬。例如高卢社和地方委员会之间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出版自由会、个人自由会、人民教育会、反对间接税会之间也是这样。工人平等社一下子分出了三个分支:平等派、共产派、改革派。

有一个组织叫巴士底军,按军队编制组成了一支队伍,4人由下士率领,10人由中士率领,20人由少尉率领,40人由中尉率领,而这些小队中,彼此之间互相认识的,不超过5个人。这是一种小心与大胆的结合,称得上威尼斯式天才的创造。

行动社和巴士底军是中央委员会的左膀右臂。

有一个名为忠贞骑士社的正统主义组织也混在这些共和主义组织中活动,但它被发现了,遭到了排斥。

巴黎的会社在全国一些主要城市都有自己的分社。里昂、南特、里尔和马赛都有了这些城市自己的人权社、烧炭党、自由人社。艾克斯有一个革命的组织叫苦古尔德社。这我们前面已经提到。

现在,在巴黎,圣马尔索区已不比圣安东尼郊区平静了,学校也不比郊区平静了。大学生们在圣亚森特街的一家咖啡馆里,在圣雅克-马蒂兰街的“七球台”咖啡馆里建起了联络站。常在缪尚咖啡馆里聚会的ABC朋友们社,跟昂热的互助社以及艾克斯的苦古尔德社结成了同盟。ABC朋友们社,我们在前面已经介绍过,这伙年轻人另在蒙德都街附近叫做科林斯的一家酒店兼饭馆设立了新的聚会点。这些聚会是秘密的。另一些聚会则尽量公开。这我们可以从日后审判时一段口供看出他们的大胆:“会议是在什么地方举行的?”“和平街。”“谁家里?”“大街上。”“哪几个组参加了?”“只有一个组。”“哪个组?”“手工组。”“头儿是谁?”“我。”“你如此年轻,单独一个人竟担负起攻击政府这样的重任?什么人指导你?”“中央委员会。”

从日后贝尔福、吕内维尔、埃皮纳勒等地运动发展的情况判断,军队和民众一样,也同时在做准备。政府方面所依靠的是第五十二联队、第五轻骑队、第八轻骑队、第三十七轻骑队、第二十轻骑队。

在勃艮第和南方的一些城市里,人们栽种了自由树,即一根顶着一顶红帽子的旗杆。

当时的局势大体如此。

圣安东尼郊区,我们在开始时便已提到,是促使这种局势形成的关键,在使局势变得敏锐、紧张这一点上来说,是任何其他地区都无法比的。

这个古老的郊区,拥挤得像个蚂蚁窝。这里劳动、勇敢且愤怒的人群像是一窝蜂。大家在等待着,期盼着。在等待剧变,在期盼剧变,在为剧变而骚动。形势在激荡,准备工作照常进行。振奋而阴郁。面貌是无法用语言来加以形容的。在这郊区里,数不尽的顶楼的瓦顶之下覆盖着数不尽的惨痛悲苦,同时,那下面也有用不完的炽热的聪明才智。正是惨痛悲苦和聪明才智这两个极端碰在了一起,所以情况尤为危殆。

商业危机、倒闭、失业、罢工等灾难不时地冲击着圣安东尼郊区。冲击往往伴随着重大的政治动荡。穷苦,既是革命之因,又是革命之果。也就是说,它伸出拳头打人时,那拳头却经常打到自己的身上。这些民众,个性高傲,有无穷无尽的潜在热力。他们随时准备拿起武器,投入战斗,使形势变得一触即发。郁怒,深沉,跃跃欲试,只要一粒火星坠落下来,那里便会燃起熊熊大火。每当事变之风吹逐着那火星,使它飘在天边之时,人们便不能不想到这圣安东尼郊区,不能不想到这由苦难和思潮筑起的火药库,而尤为可怕的是,它就在巴黎的大门口。

我们在前面描述过的圣安东尼郊区的那些饮料店,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在那动荡的岁月里,人们在那些店里所痛饮的,不仅仅是酒,而是语言,而人们对后者比前者更为渴望。此地,未来的气息正四处奔流,鼓起所有人的激昂情绪。可以这样形容:圣安东尼郊区的饮料店,个个是阿梵丹山上那些建在女预言者洞口接受神旨的酒家,它的桌子个个都像那里的三只脚的香炉,人们酌饮的,则是厄尼乌斯厄尼乌斯,公元前2世纪的拉丁诗人。称为巫女酒的琼浆。

圣安东尼郊区是一座人的水库。革命的冲击力使这水库决了口,人民的权利从裂口中滚滚而出。这种权利可能出毛病。和任何其他权利一样,它难免发生错误。即使它误入歧途,它仍然是伟大的。我们可以说它是瞎眼巨人库克罗普斯的吼声。

九三年那会儿,从圣安东尼郊区出发的人群有时是野蛮的军团,有时是英雄的队伍。这种区别,完全是由流行着的不同思潮决定的,思潮是好的,这队伍便是英雄的,思潮是坏的,这队伍便是野蛮的。那是一个狂热的、飘忽不定的时代。

“野蛮”这个词让我们来具体说明一下。这群愤怒的人们,在破天荒第一次爆发的革命混乱中,衣衫褴褛,吼声震地,野气冲天,抡起铁锤,挺直长矛,一齐拥向失魂落魄的巴黎,他们要的是什么呢?他们要的是压迫的终止;要的是暴政的终结;要的是刑戮的除灭;要的是成人有工作,儿童受教育,妇女享温暖;要的是平等,要的是博爱,要的是自由;要的是人人有面包,个个有思想;要的是把整个世界变成乐园。总之,要的是进步。对,他们要的是这神圣、美好和甜蜜的东西——进步。当他们无路可走、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这才盛怒不止、袒起胸臂,揭竿而起。这是一些野蛮的人。不错。但是,他们是文明的野蛮人。

他们怀着无比愤怒的情绪宣布人权,即使要经过战栗和惊骇,他们也要强使人类登上天堂。他们外表像蛮族,实际上却是救世主。他们身入黑夜,要求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