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誓?”她说,“什么意思?好奇怪!我干吗要发誓?”
她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得起誓,爱潘妮,不把这地址告诉你的父亲。”
爱潘妮惊讶起来:“您是怎么知道我叫爱潘妮的?”
“这不重要,你一定要起誓!”
她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
“多有意思!您喊了我一声爱潘妮!”
马吕斯两只手分别抓住她的两条胳膊:
“你答话呀,看在老天的面上!请注意听着:你发誓不把你知道的那个住址告诉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她说,“啊,是的,我父亲。可您放心好啦——他在牢里。再说,他与我有何相干!”
“但你得答应我!”马吕斯大声说。
“不要这样抓着!”她一边狂笑着一边说,“推推搡搡地干什么!好吧!好吧!我答应!我发誓!这有什么!我起誓不把那住址告诉我父亲。这可以了吧?”
“也不告诉旁的人!”马吕斯说。
“不告诉旁的人。”
“现在你领我去。”马吕斯说。
“现在?”
“对。”
“好。哼,瞧你这高兴劲儿!”她说。
没走几步,她又停下来:
“您离我太近了,马吕斯先生。我在前,您这样——这样——跟在后面,不要让别人发现您如此一个体面的人跟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在一起。”
任何语言都是没有办法表达这孩子此时说出的这“女人”二字的含义的。
她走出十来步,又停了下来。马吕斯跟上去。她偏转过头,脸并不转向他,问:
“我问一声,您还记得您从前曾对我许诺过什么吗?”
马吕斯在掏自己身上的口袋。在这世界上,他仅有的财富便是准备送给德纳第的那5个法郎。他把它掏了出来,放在爱潘妮的手里。
她伸着巴掌,手指张开,让钱落在了地上,愁苦地望着他,说:
“我要的不是您的钱。”
三、卜吕梅街的一所房子
一秘居
上个世纪中叶,巴黎法院的一位乳钵乳钵,古代法国高级官员所戴的一种礼帽的名称。院长暗地里养着一个情妇。往日,贵族常以展示情妇为荣,但资产阶级却羞于这样做。因此,这位院长在圣日耳曼郊区,选了荒僻的卜吕梅街——即今天的卜吕梅街——称为“斗兽场”的地方,为他的情妇修建了一所“小房子”。
这幢房子上下两层。上层有两间正房,还有起坐间;下层是大厅。厨房也在下层。屋顶下是一间阁楼。整幢房子面对着一个花园,临街有一道铁栅栏门。整个院子占地约1公顷。这是从铁栅门可以看到的一切。房子的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这是外面的人看不到的。那小院中有两间带地窖的平房。必要时,这平房里可以藏下一个孩子和一个乳母。平房的后墙上开有一道暗门,它被伪装起来。出了这暗门,是一条长而窄的小巷:石板地面,露天,弯弯曲曲,夹在两道高墙的中间。这小巷的设计是极巧妙的。它两侧的墙外都是些园子和菜地的藩篱。无论从哪一面看上去,都是转弯抹角、向前延伸、一路都有掩蔽的高墙,没有任何破绽。这样,1/8法里之外,它辟有另一个暗门,门外便是巴比伦街。那里行人稀少,而且属于另外一个市区了。
院长先生经常神不知鬼不觉从这个门里出入,即使有人跟踪他到了巴比伦街,也不会想到他会从卜吕梅街溜走。这位先生聪明过人,他在自己的土地上修造了这条通道,之后,又化整为零,把巷子两侧的土地一块一块地卖了出去。买了土地的人被分在巷子两侧,什么人会想到那外表是公用的单墙之内竟有一条石板路,它蜿蜒伸展在菜畦和果园中间呢?只有飞鸟才能望得见这一奇景。不用说,上一世纪的黄莺和山雀一定叽叽喳喳谈了不少关于这位院长先生的事呢。
整幢房子由条石砌成,体现了芒萨尔芒萨尔(1646-1708),法国建筑师。的风格,内部装潢则是华托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的格调。整个建筑,内部有一种自然美,外部则形式古老。房子周围,种了三道花篱,雅致、俏丽、庄严,既可金屋藏娇,又适于达官贵人的一时发泄。
现在,这房子和小巷都已不复存在。但15年前它还仍然壮丽。1793年,这房子被一个锅炉厂的厂主买下。正准备拆毁时,他发现自己已无力支付房价。国家宣告了他的破产。这样,这房子反倒把厂主拆毁了。从那以后,房子闲置起来,像所有得不到人间温暖的住宅一样,逐渐荒废了,但里面的老家具仍然摆着,随时等着有人来收买或租用。每年,大概都有10-12个人走过这里。从1810年以来,这些人都看见一块字迹模糊的黄色广告牌挂在花园外面的那铁栏门上。
王朝复辟末年,昔日经过这里的人忽然发现,那广告牌不见了,楼上的那板窗也打开了。这说明,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新主人。从窗上挂起的小窗帘看,那里面还住进了女人。
1829年10月,有个年岁相当大的男子出面把院子,当然包括这房子和后院的平房以及通向巴比伦街的小巷,整个租了下来。他还雇人修好了那巷子两头的两扇暗门。租房人修好了院长遗留下的旧家具,又添置了一些必需品,重新翻修了院子里的石板和房间里的方砖,修理了楼梯、木地板,装齐了窗玻璃,之后,悄悄搬了进来。同他一起搬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老年女仆。他们的迁入不会引起邻居的注意,原因很简单——那里根本没有邻居。
这个无声无息搬入的房客便是冉阿让,那个年轻姑娘便是珂赛特。那个老年女仆名叫杜桑。她是个老姑娘,是冉阿让从医院和穷苦中救出来的。她有3大优点:年老,外省人,口吃。正是考虑到这3点,冉阿让才决定把她带在身边。
他以福舍勒旺先生的名义,以固定年息领取者的身分,租下了这房子。
我们以前已经讲了冉阿让的许多情况。关于他,读者是比德纳第知道得更早的。
冉阿让为什么要离开小比克布斯修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我们知道,冉阿让呆在修院里是幸福的,甚至幸福到了不安的程度。每天他都能见到珂赛特,他感到自己的心里产生了父爱,而且,这种感情在日益发展。他用他的整个灵魂护卫着这个孩子。他常对自己说:“她属于我,决不允许别人把她抢走。日子会这样过去——无尽期地过去。在这里,她将成为一个修女。因此,修院将是我们的整个世界。我将在这里衰老,她将在这里成长;我将在这里老死,她将在这里衰老。总之是,我不能离开她。”但是,当他往深处想这件事时,又免不了陷入极大的困惑之中。他进行反思,问自己这幸福自己该不该享有,中间掺杂没掺杂一个老人自私的成分,是不是构成了对一个孩子的幸福的侵占?这是不是一种盗窃行为?他常对自己说:“这孩子有权利认识人生,决定自己的取舍。如果没有取得她的同意,便制造借口,说为了避开她的不幸,实际断绝她的一切欢乐,利用其蒙昧无知、无亲无故强行要她发誓遁世,那将不仅是违反自然的,扭曲人性的,而且也是欺骗上帝的。”况且,谁能保证,将来珂赛特懂事之后,她不会后悔当一个修女从而责怪他?他觉得,自己最后的想法是自私的,不光明的。一想起这一层,他总觉得是不能接受的。这样,他便决计离开修院。
他决定了。他很苦闷,因为他意识到他非这样做不可。他这样做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他销声匿迹,在那四堵墙里,住了五年。这足以清除或驱散那些可虑的因素了。他已经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人群中去。他老了,样子变了,谁还会认出他呢?充其量,被重新关进苦役牢!如果那样,珂赛特还可以重新回到修院。所以,危险对自己来说已算不上什么。当然,凡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珂赛特的教育这时也已告一段落。
这一决定做出之后,他在等待着机会。不久,福舍勒旺去世了,机会到来。
冉阿让见了院长。他说,哥哥去世后,他得到一小笔遗产,今后,他不工作也能过活了,因此,他决定辞掉修院的职务,带走女儿。他向院长说明,珂赛特受到修院的教养照顾,却一直没有发愿。在此情况下,不偿付费用,是不合理的。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向院长提出请求,允许他向修院捐赠5000法郎,作为珂赛特五年留院的补偿。院长答应了。
就这样,冉阿让带着珂赛特,离开了那永敬修院。
离开修院时,冉阿让自己把一个小提箱夹在腋下,不许别人动它。钥匙也一直揣在他的身上。这箱子散发着一种香料味儿,着实使珂赛特感到迷惑不解。
现在,我们应该交待清楚,从此之后,这只箱子便从未离开过他。他总是把它放在自己的屋子里。过去,每次搬家,他总是亲自携带它,有时,是他身上带的惟一的东西。这样,珂赛特便开他的玩笑,说它成了他“难分难舍的朋友”,并说:“我要吃醋啦!”
冉阿让回到了自由的空气里,而他的内心却仍然充斥着深重的忧虑。
他找到了卜吕梅街的那所房子,便潜伏在了那里。自此,他又成了于尔迪姆·福舍勒旺。
他在巴黎还租下了另外两处房子,以便随时更换居住的地点,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在他感到危险冒头时,便可到别的地方居住,不至于像上次那样,遭到沙威的毒手之后,被搞得措手不及,走投无路,无处安身。那两处相当简陋、外观不起眼儿的公寓,分别在两个相距较远的区:一处在西街,一处在武人街。
这样,他便和珂赛特一起,时而住在武人街,时而住在西街,每处一个月或六个星期,杜桑则一直住在卜吕梅街的家里。住西街时,由门房替他料理杂务。那门房只认识这房客是郊区的一个有固定年息的人。他在城里只是歇歇脚。这年高德劭的巴黎人营造这“三窟”,为的是障警察之耳目。
二冉阿让参加了国民自卫军
严格说来,或者照实情说来,冉阿让的家还是卜吕梅街的那所院子。下面可以看看冉阿让的安排。
珂赛特和女仆住在楼上。珂赛特的卧室很大,墙壁重新漆过,起坐室增添了金漆直线浮雕,客厅里,当年院长用过的地毯、壁衣和大围椅还保留着,花园也保持着原样。冉阿让给珂赛特的卧室里安置了一张带有一个古典式的三色花缎帐幔的床,从圣保罗无花果树街戈什妈妈的商店里购得一块古老而华丽的波斯地毯。为了不使这些精美陈设过分庄重,在这些古物之间,配了套适宜少女用的灵巧、雅致的小器具:多层柜、书架、金边书籍、文具、吸墨纸、镶嵌贝壳的工作台、银质镀金针线盒、日本瓷梳妆用具。楼上的窗子上,挂着与床的帐幔和谐一致的三色深红花缎长窗帘。楼下的屋子里是毛织窗帘。冬天,房间里总是烧得温暖如春。冉阿让自己则住在后院的平房里。一张帆布床,上面铺一条草垫。一张不上油漆的木桌,两把麦秸椅。一个陶瓷水罐。一块木板上放着几本旧书,墙角上放着宝贝箱子。屋里从不生火。他和珂赛特一同进餐,桌上有一块为他准备的陈面包。杜桑初进家时,他曾介绍说:“小姐是我们家的主人。”杜桑听后感到奇怪,反问:“那么,您呢,先——生?”“我嘛,比主人高多了——我是父亲。”
珂赛特在修院里学了家务的管理。现在,家务不多,统由她料理。每天,冉阿让都挽着珂赛特的臂膀,一同外出散步。他们散步的地点是卢森堡公园里那条游人最少的小路。每星期日,他们必去圣雅克·德·奥·巴教堂,在那里做弥撒。那里离卜吕梅街相当远。那地段穷人多,他常在那里布施,身边围满了穷人。德纳第就是因此才称他为“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先生”。他济贫时总喜欢带着珂赛特。但卜吕梅街的那所房子却设法不要人造访。杜桑采购食物,冉阿让亲自出门,到离院子不远的大路边一个水龙头那里取水。巴比伦街那扇门内不远处有一个窖子,不太深,壁上砌了一层鹅卵石和贝壳之类的东西。这是当年院长先生的一个石窟,因为在“外室”和“小房子”盛行的那些年代里,没有石窟就谈不上浪漫的爱情。现在,冉阿让家的木柴和酒就放置其中。
在巴比伦街的那门洞外面,有个信箱,也可供投递员送报纸,不过,房主却从未收到过信件,也没有收到过报纸。当年,这个传送风情并听惯了粉黛倾诉衷肠的箱子,现在,只装了些税单和自卫军的通知书。因为,这家福舍勒旺先生,固定年息领取者,已经参加了国民自卫军;1831年,当局张开了人口调查的密网。这福舍勒旺先生未能漏掉。当时,市府的调查一直到达了小比克布斯修院。调查人员在那里遇到了无法穿透的神圣云雾,但调查还是进行了。调查证明冉阿让确是从那里面出来的,而且为人正派,他当然也就取得了服兵役的资格。
每年,总有三至四次,冉阿让要穿上军服去站岗。他非常乐意履行这一义务,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再安全不过的隐蔽方式,既可混迹于众人之中,又可单独执勤。虽然冉阿让已经60岁,可以合法免服兵役了。但是,他外表显得年龄小些,看上去还不到50岁。他没有必要逃避他的连长,也不想和罗博伯爵罗博,当时的国民自卫军长官。过不去。他自身没有公民地位,隐瞒了自己的姓名,隐瞒了自己的身分,隐瞒了自己的年龄,隐瞒了一切。但是,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他参加了国民自卫军,而且毫无保留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另外,他也和所有的人一样按期交付税款,这也是他整个人生的志趣。他要做一个完人,在内心,是天使;在外表,是有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