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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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10)

然而,有一个细节我们必须加以注意:他和珂赛特一道出门时,他的装束,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是退役军官的模样。而当他单独一个人出门时,尤其是在晚上,便穿上工人服装——一件短上衣,一条长裤,一顶鸭舌帽,并且把脸遮起来。穿这工人服装,是出于谨慎呢,还是出于谦卑?两样都是。珂赛特已经习惯于自己离奇、费解的命运,因此,她从来也没有注意过这些细节。杜桑老人对冉阿让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无可非议。一天,那个经常卖肉给她的屠夫望见了冉阿让,便对杜桑说:“一个古怪的家伙。”她则回答说:“是一位圣人。”

冉阿让、珂赛特和杜桑只从巴比伦街上的那扇门出入,向来如此。如果他们不在铁栏门内的花园里偶尔露露面,别人便难于猜到他们是住在卜吕梅街的。那道铁栏门是从不开的。冉阿让也从来不修整那园子,免得引起人们的注意。

但是,在这一点上,他也许倒错了。

三枝繁叶茂

这个闲置了半个世纪无人问津的园子,现在变得新奇而迷人。40年前的那会儿,无论什么人经过这里,都会久久伫立,被它吸引,然而,谁也没有揭开隐于那郁郁葱葱的枝叶后面的秘密。一道紧紧锁着、弯曲而晃动的古典式铁栏门,竖立在两根满生绿霉的柱子中间,上面有一道盘绕着一些离奇不可捉摸的阿拉伯花饰的三角楣。当年,不止一个好作遐想的人曾让自己的目光和思想从那些栏杆缝里穿过去,以期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园子的一角,有一条石凳。旁边有两个,或者三个生了青苔的雕像。贴着墙,有几处葡萄架,天长日久,那钉子已经脱落,在墙上腐蚀着。没有阡陌,也没有草坪,到处是茅根。园艺已不复存在,大自然又重新落脚。丛生的杂草在一角荒地上争荣斗胜。桂竹香的盛会在角落里美不胜收。整个园子里,不再有阻止万物欣欣向荣神圣意愿的任何意愿和刀斧,因此,它们皆按照欣欣向荣的意愿在欣欣向荣。它们自由自在地好像是在自己的家中。树梢低向青藤,青藤攀援树梢;藤蔓上援,枝条下垂;在苔藓中爬着的,援上了那在高空迎风招展的;高空那迎风招展的垂下来,屈就着那些在苔藓中爬行的。主干、旁枝、叶片、纤维、花簇、鬈须、嫩梢,棘刺,统统掺和、交绕、纠缠、错杂在一起。这儿,在造物主满意的目光注视下,在这300法尺见方的园地上,千棵万株在紧密深挚地拥抱着,它们已经完成了它们的神秘的友爱——人类友爱的象征,它们在欢庆胜利。这花园已不是花园,而是一片荆棘莽原。它像森林一般幽深,它像城市一般热闹,它像鸟巢一般颤动,它像鲜花一般芬芳,它像人群一般活跃,它像教堂一般阴暗,它像坟墓一般孤寂。

每逢花开的季节,这一片树丛草莽,便在那铁栏门内四道围墙之中随意寻欢,暗自进行着大范围的繁殖,像一头在曙光中嗅到了漫山遍野求偶气息的野兽,在血管之内急驰、沸腾着的暮春三月的热流,激发它猛然惊起,迎风抖动着头上那茂密、纷乱的绿发,向着湿润的地面,向着剥蚀的雕像,向着楼前的破落台阶直到荒凉的街心石,撒满繁星似的花朵、珍珠似的露珠,同时,撒满丰盛、美丽、生命、欢乐和芬芳。中午时分,成千上万的白色蝴蝶,犹如团团六月雪,在万花丛中盘旋着,远远望去,简直是一个童话的世界。在那里,在那赏心悦目、绿枝萦绕的世界里,全是天真的、倾诉衷肠的耳语声。嘤嘤鸟语忘了说的,喁喁虫声追补已全。黄昏将近,园子被一种梦幻似的雾气所笼罩,被一条烟霭织成的殓巾所覆盖,不由得使人产生一种缥缈静穆的情怀。此时此刻,金银花和牵牛花那令人心醉的香味,犹如一种醇美的、沁人肺腑的毒气,从园子的每个角落里散发出来。此时此刻,枝头的旋木雀齐发出睡前的呼唤,仿佛在诉说对树木的友爱。白天,鸟翅取悦枝叶;黑夜,枝叶护卫鸟翅。

到了冬季,那幢房子便被黑色的、临风抖动的丛林所掩隐。昔日枝头的花朵和叶间的露珠均已不复存在,银色的、蜿蜒不绝的带状物地毯般盖在层层黄叶之上。

春花秋月,夏绿冬眠,小园之景四季不同。然而,无论春夏秋冬,这个小小的园林,却总有一种惆怅、怨慕、幽独、悠闲的味儿,可谓人踪绝灭而上帝犹存。听听那道锈了的古老铁栏门怎样说吧:“这园子属于我。”

巴黎,任凭铺石路往返围绕,任凭华伦街上的那些典雅而富丽的府第相隔只有两步路之遥,任凭残废军人院的圆顶近在咫尺,任凭众议院去之不远,任凭勃艮第街上和圣多米尼克街上的那些软兜轿车炫耀豪华,驶来驶去,任凭那些黄色的、褐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公共马车穿越十字街头交错奔驰,那卜吕梅街却仍独自保持着自己冷清的品位。在这里,旧时的有钱人辞世而去,革命已是过眼烟云。古代的豪门望族崩溃了、迁徙了。这里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如此40年过去了。40年的遗弃和寡居,已足使这片享受过特权的土地重新长出并布满石松、毒鱼草、毒芹、蓍草、长茅草,还有那种叶子宽大、颜色灰绿、满身斑驳的什么高大植物;蜥蜴、金龟子,以及敏捷好动的各类昆虫应运而生。同时,已足使那种不可言喻的蛮荒粗野的壮观在土壤深处滋长、生发,并再次展现在那四道高墙之内,最后,也足使自然界阻扰着人类渺小的心机、自己却随时随地在蚂蚁身上或在雄鹰身上肆意孳息的自然界——在巴黎的一个陋劣的小地盘上,像在新大陆的处女林中一样,既粗野又威严地炫耀着自己。

任何一个对自然界经过深入探索的人都深知,自然界无所谓大,也无所谓小。哲学上,何谓因,又何谓果?在探讨这两个方面时,都不会得到绝对圆满的解答。人们看到了自然界里种种力量由分化复归于一的那种现象。这一现象使那些穷究事理者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冥想之中。一切都施劳于一。

代数运用于云幂,日光施惠于花蕊,任何思想家都不敢肯定英国山楂花的气息与星辰无关。谁有本事计算出一个分子的轨迹呢?我们何以知道,星球不是由砂石的陨落而形成的呢?谁又能明白无限大与无限小相互交错、原始之物在现实之物深渊中的轰鸣,以及由坍塌现象形成宇宙的奥秘呢?谁又能忽视一条蛆的存在呢?小便是大,大便是小,物物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计算的联系。考虑到需求,一切都处于大小合一的平衡状态之下。这是想象中的一种骇人现象。在这个无限的宇宙中,大到太阳,小到蚜虫,谁也没有权力藐视谁,大家在相互依赖地存在着。光不会毫无理由地把香气送上天空,夜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把天体的精华散给睡眠中的花朵儿。任何一个飞鸟的爪子都被无极的丝线牵着。万物育化过程是复杂的,但万物育化的实质却是一样的。风云雷电见诸天空,破壳而出见诸禽类。一条蚯蚓的出生和苏格拉底的降世均属育化之列。当望远镜无能为力之时,人们就想到了显微镜。哪一种镜子视野更为广阔呢?那你自己去选择好了。一粒霉菌是万千美不可言花朵的汇集,一撮星云是无数广袤无际天体的结聚。精神的东西和周围的现实的关系也是如此。物质的元素和思想的原则是彼此混合、掺和、交汇、增益的。这使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达到了同等光辉的境界。真相永远隐于现象之中。广袤无边的宇宙永远处于运动之中。在那运动中,存在着数不尽的不为人知的活动。一切的一切,都在那神秘的、无形的、漫无边际的空间里进行着。宇宙便利用着这一切,连任何一次睡眠中的任何一场梦境也不放过,于是,在这儿,它播下一个微生物,在那里,它撒上一个星球,振荡着,蜿蜒着,把光化作力,把意念变成原质,分解一切,布向八方,然而又浑然一体。而我,几何学上的一个点,独成例外;把一切引回到灵魂的原子,让一切都在上帝那里放出异彩;把所有的活动,从最高直至最低,都交织在一种令人眩晕的大机器的昏暗之中,把一只昆虫的飞行纳入地球运行的轨道,把彗星在天空的移动附属于——谁晓得?哪怕只是由于规律的同一性——纤毛虫在一滴水中的行进。这是一座由神灵构成的机器,它有一套无比巨大的联动齿轮,最初的动力是一只小蝇,而最末的轮子则是黄道。

四更换铁栏门

这园子负起了掩藏的使命:起初掩藏邪恶,现在掩藏纯洁。昔日的摇篮、草坪、花棚和石窟均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没有任何修剪痕迹的绿荫胜地。一种无名的悔恨心境净化了这块土地。帕福斯帕福斯,塞浦路斯城市,以城里的维纳斯女神庙著名。又重现了伊甸园的本来面貌,献花女恢复了向灵魂献花的乐趣。从前,这个俏丽的园地遭到了玷污,而今,它又回到了幽静的处女状态。一个法院院长,那个自以为是拉莫瓦尼翁拉莫瓦尼翁,巴黎法院第一任院长之子,布瓦洛曾称赞过他的别墅。的后继者、同时又是勒诺特尔的继承者的家伙,在一个园丁的帮助下,曾对这俏丽的园子动手术,扭曲、切削、揉皱、梳妆、陶冶,无所不用其极,以博取美人的喜悦。如今,大自然已将它收回。园子又恢复了自己幽娴贞静的本色,以满足常人的爱心。

在这荒僻处,已经存在一颗准备就绪的心。爱情正在萌动。在这里,已经有了一座由青林、绿草、苔藓、鸟雀的叹息、柔和的阴影、摇曳的树枝构成的神殿,已经有了一个由柔情、信念、天真、希望、憧憬和幻想构成的灵魂。

离开修院之时,珂赛特刚过14岁,尚未成人。那是一种“不讨好”的年龄。我们说过,除了那一双眼睛以外,她不能算漂亮,甚至还可以说有点丑。不过,她并没有什么看了不顺眼之处,只是显得有些笨拙,也有些瘦弱,同时有点莽撞,看上去有点大孩子的样子。

她受完教育,就是说,她读完了宗教课,她学会了祈祷,还学了“历史”——修院里泛指地理、语法、分词、法国历代国王、一点音乐、画一个鼻子,等等。生活对她来说几乎是个空白。这是危险的。一个小姑娘不能蒙昧无知。如果对生活什么也不懂,那么,等她接触实际时,就会产生暗室突然被曝光一样的效果。她们应该慢慢地、逐渐地、适度地接触社会,以适应社会现实。半明的光,严肃而温和的光,对解除幼稚的畏惧心理、防止堕落是有益的。而这种半明的光,只能产生于慈母的本能,只有产生于慈母童贞时期的回忆,产生于慈母婚后的经验。任何东西都不能替代这种本能。论起培养一个少女心灵的能力,世上所有的修女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母亲。

珂赛特没有享受过母爱,对她终日耳濡目染的,就是那些嬷嬷。

至于冉阿让,他心里自然充满了慈爱和关怀,但是,他懂得的事情毕竟有限。

修院教育是一桩严肃事业。它要做的,并不是为一个女性进入社会、迎接人生作好准备,因此,对于一个这样的女性来说,需要的是用真知灼见来向那被称为天真的实为愚昧的状态进行斗争!

修院为驾驭人心,便钳制人心。这为少女产生狂热感情创造了最合适不过的条件。修院束缚她们的思想,把它们引入未知的世界。它们被封闭起来,无法向外扩展,于是,便向内里挖掘。在此情况下,在她们那被压抑的黑暗的内心世界里产生种种幻象、产生种种迷信、产生种种猜测、产生种种空中楼阁、产生种种幻想中的奇遇、产生种种怪诞的构想、产生种种海市蜃楼,便不足为怪了。

搬入卜吕梅街之初,珂赛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同时,她又觉得,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的危险。无疑,这是寂寞的继续,自由的开始。园子是关闭的,但这里却姹紫嫣红,生机勃勃;有一道铁门,街上的景物却一目了然;心怀旧日的那些幻觉,却能看见一些翩翩少年的身影。

我们说过,刚到这园子时,她还是个孩子。冉阿让把整个荒园都给了她。当时,冉阿让是这样对她说的:“在这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珂赛特听了大为兴奋。她干了什么呢?她翻遍了所有的草丛和石块,寻找“虫子”——她在玩耍,尚未到“方知园林如许”伤春的时刻。她爱这园子,只是因为她能在草根下找到昆虫,而不是因为抬起头来能从树枝中望见星光。

此外,珂赛特爱她的父亲,就是说,爱冉阿让。她以整个心灵爱着他,以孝顺女儿的天真热情对待他,把他当做自己一心依恋的伴侣。我们知道,马德兰先生读了不少书,他仍不断地阅读。他知识丰富,并且,作为一个谦虚、真诚、有修养的人,通过自我学习、自我教育,获得了讲话的才能。在他的性格中,还残存了一些粗糙的成分,而这正好是他厚道本质的一点补充,因此,整体来说,他是举止粗豪但心地善良的。在卢森堡公园里,当父女俩并坐交谈时,他常把从书本上看到的东西和亲身经历过的事情讲给她听。对所谈的问题,他都能讲得入情入理,头头是道。珂赛特一面听着,一面陷入遐想。

这个纯朴的老人使珂赛特感受到了思想上的满足,正像在做游戏方面这园子使她感到满足一样。她追蝴蝶,玩够了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身边说:“啊!我一步也跑不动了!”每当这时,他便在她的额上来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