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们!不要害怕。”
说罢,他从一个缺口钻进了围住大象的木栅栏,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那缺口。那两个孩子怯生生的,一声不响,跟着伽弗洛什。他们把自己托付给了这位曾经分给他们面包、许给他们住处的一身破烂的小救星。
地上,顺着木栅栏,有一条梯子。那是附近一个工地的工人们白天用的。伽弗洛什以孩子不多见的力气扶起梯子来,把它靠在大象的一条前腿上。梯子的上端便是巨兽肚子上露出的一个黑洞。
伽弗洛什指着那洞口对他的两位客人说:
“请吧!”
两个小孩怕起来,彼此对望着。
“别怕,小家伙们!”伽弗洛什说,随即加了一句,“瞧我的。”
他根本不用梯子,而是顺着象腿爬到了洞口,像条蛇似的钻了进去。下面的两个孩子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他伸出的头。他的脸在黑糊糊的洞口,显得十分苍白。
“好啦,”他喊道,“上来吧,小家伙!上来,这儿舒服得很!”他又对着大的那个说,“上来,你。拉住我的手。”
两个小孩用肩头互相推起来,那小淘气看到这种情景,一边吓唬,一边鼓励。此时,雨也下大了。那个大的孩子决定爬上去。小一点的孩子,一个人站在巨兽的两腿之间,望着向上爬的哥哥,连哭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个大的孩子登着梯子的横条,摇摇晃晃地往上爬着。伽弗洛什不断地鼓励他,并且,像武术教师教徒弟或是骡夫赶骡子那样喊着:
“不要怕!”
“就这样!”
“照样来!”
“脚踩在这儿!”
“手抓住那儿!”
“放胆干!”
等那孩子靠近了他时,他狠劲儿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猛力把他拖向自己身边。
“这不成啦?”他说。
那小家伙已经进入洞中。
“现在,”伽弗洛什说,“先生,你先在这里面坐一会儿,等等我。”
说着,他钻出洞口,犹如猕猴,轻捷地顺着象腿滑下来,一只胳膊将立在草地上的孩子拦腰抱起,把他送到梯子的中段,然后,自己跟在他后面,冲上面喊道:
“我推,你拉。”
转眼的工夫,那小的被推着,拖着,拉着,拥着,塞着,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经到了洞内。伽弗洛什顺脚把梯子踢倒在草地上,然后拍手道:
“我们成功了!拉斐德将军万岁!”
欢呼过后,他又说:
“小兄弟,欢迎你们来我家做客。”
这就是伽弗洛什的乐趣,四海为家。
啊,废物,却有此用途!伟大事物的恩惠!巨人的善行!这因皇上的一念而产生的巨大纪念性建筑物,现在,却成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小淘气的寄宿处,他们受到了它的接待和庇护。而那些衣冠楚楚的有钱人从巴士底广场经过时,带着一种轻蔑的表情,瞪着一双凸眼睛打量过那大象后,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呢?”他们当然不会明白,这东西绝不是无用之物。它可以为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没有住处的孩子们提供一个可以遮风、避雨、防止霜打、免除雹击的场所。他们在这里住下去,会不因睡在污泥地上而发烧,不因睡在雪地里而死去。它在收容为社会所抛弃的无罪之人。它在减轻公众的罪恶。这是一个窝巢。社会上,有人叩响一千户的门,一千家对他闭门而不纳。可它,为他洞开着。这头老象,穷愁潦倒,虫蛀豸蚀,为人遗忘,为人抛弃,为人废绝,遍体鳞伤,像个立于十字路口向人求怜的彪形乞丐。可它对一个穷孩子,对一个脚上没有鞋子,头上没有帽子,呵着一双冻手,吃着残汤剩饭的小叫花子却起了怜悯之心。这便是巴士底广场上那头大象的用处。人们虽然不喜欢拿破仑的这一设想,但上帝却认可了。本打算使它成为显赫的东西,最后却变成了令人生畏的东西;本打算非用上紫石英、青铜、铁、金、云石等材料不可,而到上帝这边,只需几块旧木板、几根椽条,一点石灰就够了。皇上本想用这头无比壮大、威猛非常、高仰长鼻、背驮宝座、身边飞溅着欢腾清泉的巨象来象征人民的力量,上帝却叫它来完成一项更加伟大的事业——庇护一个小孩儿。
我们已经说过,让伽弗洛什钻进去的那个洞,隐于象肚子下面的一条裂口之内,如果从外面不仔细进行观察,是很难发现这个洞的。那裂缝本就很窄,只有小孩和猫儿、狗儿才能钻入。
“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伽弗洛什说,“便是叮嘱门房,说我们不在家中。”
看样子,他是一个对家事很熟悉的人。说着,他以熟练的动作,摸着黑,进到深处,取出一块木板,将洞口堵死。
伽弗洛什又回到暗处。两个孩子听到了火柴在磷瓶里嗤响的声音。当时,化学火柴还没有出世,那个时代的最先进的是菲玛德打火机。
伽弗洛什燃起一根被浸过油脂的绳子。那两个孩子的眼睛很不适应这突然亮起来的光。这光照亮了大象肚子里的情形。
伽弗洛什的两位客人向四周张望。他们感到自己是被关在海德堡大酒桶里,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像那圣书里所说的,成了被吞进鲸鱼肚里的约拿。他们被一整套又高又大的骨架包围着。最上面是一长条褐色的大梁,从这大梁上,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两根弓形的粗横木条向左右伸出,这样便构成了脊梁和肋骨。下垂的石膏形成钟乳石状,像脏腑似的悬在顶上。左右肋骨之间满是巨大的蜘蛛网,上面满布灰尘,形成了横膈膜。拐角的地方有不少黑点在活动。一有声音,这些黑点便迅速散开,然后又聚在一起。
从象背上落下的灰碴已把象肚子凹下的部分填平了,因此,他们能够像在地板上那样在里面自由走动。
小的那个紧紧偎依着那个大的,低声道:
“真黑。”
听了这话,见他们个个显出畏畏缩缩的样子,伽弗洛什有些不高兴。他意识到有必要让那两个客人放聪明些,“你们在胡说些什么?摆什么臭架子!难道杜伊勒里宫才配你们居住不成?你们的父亲难道是教皇的副官?真是蠢到了家!告诉你们,我可不是傻子。”
惊慌之中给他们来点粗暴果然有用。两个孩子安定下来,并向伽弗洛什靠拢。
伽弗洛什见此光景,心立刻慈父般软下来,于是,他柔声对那小的说:
“小笨蛋,外面才是真黑呢!外边在下雨,可这儿淋不着;外面在刮风,可这儿吹不着;外面满是人,可这儿静悄悄;外面连月光都没有,可这儿点着烛……你说是不是?”
两个孩子打量着那间公寓,不再害怕。而伽弗洛什却不给他们瞻望的闲工夫。
“快点!”伽弗洛什边说边把两个孩子推向他的卧室。那里有床,上面应有尽有,褥子、被子,床置于一间带帷幔的壁厢之内。褥子是一条草席,被子是一条相当宽大的灰色粗羊毛毯,它很暖,也很新。
那壁厢又是什么样的呢?在象肚皮上的灰碴里,稳稳地插有三根很长的木桩,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顶端连着一根绳子,这样构成一个尖塔形的支架。架子上罩着一幅铜丝纱,并且以高超的手艺用铁丝将罩子固定在架子上。那铜丝纱下垂到地面的部分,被一块块大石压住,不让任何东西钻到纱罩里去。这纱罩不是别的,而是一块动物园里供蒙鸟笼用的铜纱。这就是伽弗洛什的壁厢。伽弗洛什的床便置于这纱罩之下。整个结构宛如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所谓帷幔,便是那纱罩了。
伽弗洛什把那几块压在纱罩上的石块移了移,打开两片重叠着的纱边。
“快进来吧,小家伙们!”伽弗洛什喊道。他细心地把两位客人送进帷幔,自己也跟着爬了进去。这之后移动那几块石头,把帷幔压好,并严密地合上帐门,三个人便一同躺在草席上。
他们尽管个个身材矮小,却谁也不能在壁厢里站立起来。伽弗洛什的手里始终捏着那根地窖老鼠——点燃着的浸油短绳。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熄灯了。”
“先生,”那个大的孩子指着铜丝纱罩问伽弗洛什,“这算是什么?”
“这,”伽弗洛什严肃地说,“防耗子用。睡吧!”
可他又想到应当多说几句,教育教育这两个嫩小子,于是,又说道:
“这些都是动物园里用的东西,是供野兽用的。一间库房里装得满满的。翻越一堵墙,跳过一扇窗子,爬进一道门,就可看到了——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毯子的一部分盖在那小的身上。
那小的发出了满意的赞叹声:
“啊!真好!真暖和!”
伽弗洛什洋洋得意地说:
“这也是动物园的,”他说,“是供猴子用的。”
说罢,他又把身下的那条编得极好的厚厚的草席指给大的,说:
“这玩意儿,是供长颈鹿用的。”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这全是供那些野兽用的。我拿来了,它们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我对它们说:‘大象要用。’”
他静了一会儿,又说:
“我翻墙而过,不必理会什么政府。这算不了什么。”
两个孩子满怀敬意地望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心里一定在想:他虽然和自己一样在流浪,虽然和自己一样的孤单,虽然和自己一样的瘦弱,但满脑子窍门,有一股穷苦而又万能的味儿。他挤眉弄眼,一副怪相,可笑起来天真而又受看。显然,他不是凡人而是一个小孩子模样的老江湖。
“先生,”大的那个怯生生地问道,“难道您就不怕警察吗?”
伽弗洛什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小伙子!我们不说警察,我们说cognes。”
小的那个瞪着眼睛听着,但不吭声。他睡在草席边上,他的哥哥睡中间。伽弗洛什像一个慈母,曾拿了一块破布,垫在那小的头边的草席下面,权作枕头。接着,他又对大的那个说:
“你说,这地方,是不是挺舒服?”
“不错!”那大的说,他认为伽弗洛什简直就像一个天使。他们原被淋湿了,现在身子开始暖和起来。
“我问你,”伽弗洛什说,“你们刚才为什么要哭鼻子?”
说罢,又指着小的对那大的说:
“像他这么一个小娃子,就不去管他了,但是,像你这样一个大人,也哭鼻子,哭得像个猪头,未免太笨点了吧!”
“圣母,”那孩子说,“你知道,我们无处安身。”
“小伙子!”伽弗洛什说,“我们不说安身,说piolle。”
“后来,我们害怕,我们两个人,孤孤单单,还在黑夜里。”
“我们不说黑夜,说sorgue。”
“多谢了,先生。”那孩子说。
“听我说,”伽弗洛什说,“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我会关照你们。你要明白,好玩的东西多得很。夏天,我,你们,还有另一个朋友叫萝卜的,我们可以到冰窖去玩,到码头去洗澡。我们可以光着屁股到奥斯特里茨桥边的木排上面去,去逗那些洗衣服的娘儿们发火。她们会又叫又骂。你们没看到,那才够劲儿哩!我们还可以去看那个骨头人儿。他活着,可瘦得太吓人了。他在爱丽舍广场,是个教民;另外我还可以带你们去看戏,去看弗雷德里克·勒美特尔演戏。我能搞到戏票。我认识不少演员,还上台演过呢;我扮过小鬼,和其他的几个,大家一样高矮,在一块布下面跑来跑去。那就形成海里的波浪。要是你们愿意,我可以介绍你们去戏院里干事儿。我们还可以去看野人。那可不是真的野人。他们穿着肉色的紧身衣,可以看到上面的皱褶,也能看到他们胳膊肘上用白线缝补的地方。看了这个之后我们还可以去歌剧院。跟着捧场队一起混进去。那捧场队组织得很出色。我们会混在大街上的那些捧场人的队伍之中。你想想,在歌剧院,有些人会给20个苏——全是些傻瓜。我们管他们叫做擦碗布。另外,我们还可以去看杀人。我带你们去看那个刽子手,桑松先生。他住在沼泽街。他门上有个信箱。啊!开心事儿多得很呢!”
这时,一滴蜡油落在伽弗洛什的手指上,使他回到现实之中。
“活见鬼!”他说,“这烛芯一下子便烧去了大半截。注意!每个月,我的照明费不能超过一个苏。既然躺在床上,就是要睡觉。我们没有时间在床上看保罗·德·柯克的小说。另外,灯光如果透到外面,cognes(警察)也会发现的。”
“并且,”大的那个羞怯地补充一句,只有他敢于和伽弗洛什交换意见,“烛花也会掉在草面上,不小心烧了房子。”
“我们不说烧房子,”伽弗洛什说,“说riffauderlebocard。”
外边的风暴越发猛烈了。滚滚的雷声间歇时,能够听到瓢泼大雨冲击那兽背的响声。
“冲吧,雨!”伽弗洛什说,“我最爱听满盆的雨水顺大象的大腿泼下去的声音。相比之下,冬天是个大笨蛋,它白白地丢下它的货物,白白地花费力气,却不留一点声响,而且难得把我们打湿。”
伽弗洛什接受雷雨效应的态度,颇具19世纪哲学家的派头。可是,他的这一影射雷声的话音刚落,便立即惹来一道极其强烈耀眼的闪电。这时,某种东西还从那裂缝里钻进象肚子。刹那间,轰然一声霹雳打来,并且来得极为猛烈。那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猛然坐起身子,几乎撞开了纱罩。伽弗洛什却显得十分大胆,并对着雷声笑了起来。
“安静,孩子们。”他说,“莫怕,莫怕,莫把这壁厢撞翻了。雷不是挺好吗?这不是那种眨眼睛的闪电。慈悲天主真是了不起!够劲儿!几乎比得上昂比古昂比古:巴黎的喜剧院。。”
说完,他又整理好纱罩,轻轻地把那两个孩子推到床边,把他们蜷着的腿放平,并说道:
“既然慈悲天主点起了他的蜡烛,那我自己的蜡烛就可以熄灭了。孩子们,你们该睡了。否则不太好,那样你会schlinguerducouloir,或者,按上流社会的说法,你会嘴臭。快快盖好被子。我要熄灯了。好了没有?”
“好了,”大的那个细声说,“很舒服。枕头简直是鸭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