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人,由于地位、生活或命运等方面的任何一件事暗生敌意,这人便已走到了骚乱的边缘,而骚乱一旦发生,他浑身战栗,感到已身处这骚乱的漩涡。
骚乱,是社会大气中的一种龙卷风,气温达到某些条件,它便突然形成,它旋转着,奔腾着,轰鸣着,劈削着,不论是高大的人还是瘦小的人,不论你坚强还是软弱,无论是大树还是麦秆,统统会被一起卷走,被压碎、被铲平、被摧毁。
谁要是被它碰上,谁要是被它裹走,谁就会遭到不幸。它会把一切在相互冲击中毁个干净。
然而,另一方面,它还会将一种不可知的非凡的威力赋予它所控制的人。它首先让时局造成一种力量,尔后把这种力量输送给它所碰上的第一个人。它可以把任何一件凡物变成投石器。因此,在它的麾下,卵石成了炮弹,脚夫成了将军。
某些阴险毒辣的政治权威对骚乱执另一种观点。他们认为,从政权的角度来看,有点儿骚乱是可喜之事。他们的判断是,推翻不了政府的骚乱正可用来巩固政权。这样的骚乱可以锻炼军队,可以加强资产阶级的团结,可以活动警察的肌肉,可以检查社会结构各个方面的力量。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清洁运动,其作用犹如体操。政权通过这种骚乱会变得健康起来。按摩还可使机体舒服呢!
除此之外,30年前,关于骚乱还存在另外一种理论。
这种理论以“一贯正确”自居。但实际情况如何?菲兰德反对阿尔赛斯特阿尔赛斯特,菲兰德,莫里哀戏剧《愤世者》里的两个人物,前者坚持是非观念,后者调和折中。,坐在真理和谬论之间搞折中,解释、劝告,其中既有谴责,又有原谅。他自以为他的中庸之道高人一等,实际上,他的见解是迂腐透顶的。政治学中的整套中庸之道,便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冷水和热水之间,出了一个混水派。这种学说貌似精深,实际无比浅薄。它只论效果,不问起因。这样,它必然从一种半科学的高度对公共广场上的骚动责骂不已。
这个学派说:“那几次骚乱把1830年的成就大大冲淡了,以致这一伟大事业的部分纯洁性随之消失。7月革命是人民吹起的一阵好风,好风过后,天空立即万里无云。可这几次骚乱又使天空阴云密布。争吵使那次为人们一致欢庆的革命大为减色。不错,7月革命,有不少潜在的危机,造成了看不见的骨折。然而,哪一次突击而来的进步不是这样呢?暴动便使这些旧伤复发了。人们可以说:‘啊!这里是折断了的。’一句话,7月革命过后,人们感到得了救;这几次暴动过后,人们觉得遭了殃。
“骚乱带来的是市场萧条、店馆关闭、证券狂跌、金融萎缩、现金奇缺、私人财产失去保障、企业紊乱、破产迭生、失业增加、信用动摇、人心浮动,整个社会动荡不安。有人计算过,骚乱给国家造成的损失,第一天是2000万法郎,第二天是4000万法郎,第三天是6000万法郎,三天的工夫就是12亿法郎。就是说,光从财政方面着眼,那就等于遭受到一场水旱灾害,或是打了一次败仗,一个有60艘战舰的舰队归于覆灭。
“当然,从历史的角度看,骚乱自有其美。用石子作武器的战争和用树枝为武器的战争两相比较,前者肯定比后者宏伟悲壮;既有城市的肝胆,又有森林的灵魂;一方有让·朱安,另一方有贞德。骚乱把巴黎性格的特色映照得鲜红而又壮丽。慷慨,忠诚,乐观,豪放,智勇双全的大学生,坚如磐石的国民自卫军,店员的野营,流浪儿的堡垒,学校和兵团对峙,来往行人对死亡的蔑视,总之,尽管勇士们年龄不同,种族不同,但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百折不挠。有人20岁在为理想而战,而有人40岁为家庭而亡。法国军队在内战中表现心情沉重,它在以审慎迎击果敢。骚乱表现了人民的无畏精神,同时也锻炼了资产阶级的勇气。
“这很好。但是,为了这个,就值得流血吗?并且,除了流血而外,你还不得不考虑:前途变得暗淡了,进步的步伐被搅乱了,最善良的人感到不安了,诚实的自由派失望了,而外国的专制主义者,看到革命自相残杀而幸灾乐祸了,1830年被打倒的那些人又重新活跃了。这些人在叫嚣:‘我们说过什么来着!不错,巴黎壮大了,但法国却变小了。我们还得指出:大规模的屠杀(我们必须这样把话说透)固然使疯狂的自由暂时被镇压下去,但是,这用血换来的安宁值得自豪吗?总之,骚乱等于祸国殃民。’”
那伙貌似高明的人——资产阶级——就是这样看问题的。
至于我们,对“骚乱”一词的理解,决不如此简单。对于民众运动,我们要逐个进行分析。我们不问一次骚乱的花费是否跟一次战争的花费同样巨大。首先,我们会问:为什么会发生战争?难道战争的祸害会比骚乱小吗?其次,我们会问,骚乱统统都是灾难吗?假使7月14日真的花了12亿法郎,那又怎样呢?把菲力浦五世安置在西班牙菲力浦五世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孙子。18世纪初,西班牙国王去世后,路易十四把他送去当西班牙国王,因此引发了与英、奥、荷兰各国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法国就花去了20亿法郎!即使得花同样的数目,我们也宁肯把钱花在7月14日。况且,我们对数字并不是特别在意的,数字表面上似乎很能说明问题,其实它什么也说明不了。既然谈的是“骚乱”,那么,我们就它本身进行剖析就够了。在上面提到的那种教条主义的反对言论里,谈的只是效果,而我们需要谈的,却是它的起因。
那就让我们把它说个明明白白吧。
二问题的本质
世上有骚乱,同时也有起义。这是两种性质不同的东西,一种是一种错误,而另一种是一种权利。一部分人篡夺了反映公平合理的民主政体的政权,全体人民会行动起来,一直到武装起来,恢复权利。对全体人民来讲,这就叫起义。在涉及集体主权问题时,全体反对部分的战争是起义,部分反对全体的进攻是骚乱;要看是什么人坐在杜伊勒里宫:是国王,那么,对它的进攻是正义的;是国民公会,那么,对它的进攻是非正义的。同是一架大炮,在8月10日瞄准民众是错的,在葡月14日原文如此。这里当为葡月13日。这一天,保王党人在巴黎暴动,向国民公会所在地杜伊勒里宫发动武装进攻,被拿破仑指挥军队击溃。瞄准民众却是对的。不能看外表,要看本质。瑞士雇佣军所保护的,是错误的一方;波拿巴所保护的,是正确的一方。自由和民主的情况下进行的选举,不能由大街上的行动决定对错。纯属文明的事物也是这样。本能是靠不住的,它昨天可能是清晰的,而明天又可能变得糊涂起来。同是狂怒,用在泰雷泰雷,法王路易十五的财政总监,为人贪狠。身上不会有错,但用以反对起杜尔哥杜尔哥,法王路易十六的财政总监,重农学派代表人物。来,却是谬误的。破坏机器,抢劫仓库,挖掘铁轨,拆毁船坞,聚众横行,粗暴地对待进步人士,学生杀害拉米斯拉米斯,16世纪法国学者,唯理论的倡导者,进行宗教改革,在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中被天主教徒杀害。,用石块把卢梭赶出瑞士卢梭在瑞士居住时,一群青年在教士的唆使下曾向他的住宅投掷石块。,这都是骚乱。以色列对抗摩西,雅典对抗伏西翁伏西翁,公元前332-前318年雅典统治者。,罗马对抗西庇阿西庇阿,罗马统帅,执政官,后为西班牙总督。,这也是骚乱;巴黎进攻巴士底,则是起义。
而士兵反抗亚历山大,水手反抗哥伦布,则属于骚乱。为什么?因为亚历山大是用剑在亚洲进行开拓,哥伦布是用指南针在美洲进行开拓,他们的事业是伟大的,他们各自发现了一个大陆,向那里送去了文明之火,故而对这种善举进行抗拒是不对的,是一种骚乱行为。有时,人民会背叛自己,成为自己的叛徒。例如私盐贩卖者,他们进行了长期的、正义的流血斗争,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到了人民胜利的日子,一旦获得了安全,他们却归附了王朝,转而酿成为朱安暴乱,也就是说,使原来对王室的反抗转为拥戴王室的骚乱。这真是无知的、悲惨的杰作!私盐商贩们逃脱了王室的绞刑架,颈子上的绞索还没有来得及解下来,脑袋上便又多了一枚白帽徽。“打倒食盐专卖政策”的口号,忽然变成“国王万岁”的欢呼。这奇怪不奇怪!圣巴托罗缪节的杀人者圣巴托罗缪节的杀人者,指1572年8月24日夜,在巴黎杀害胡格诺派教徒的太后卡特琳。9月的杀人者9月的杀人者,指“9月暴徒”,见本书第三部第五卷第三节。科里尼科里尼(1519——1572),法国海军上将,宗教战争初期胡格诺派领袖,1572年在圣巴托罗缪节惨案中被杀。的杀害者、德·朗巴尔夫人德·朗巴尔夫人,法王路易十六王后安东尼特内府总管,1792年君主制被推翻时,因拒绝宣誓反对君主制被民众砍头,她的头被挑在一支长矛上送到王后窗前。的杀害者、布律纳布律纳,拿破仑的元帅之一。的杀害者、米克雷米克雷,拿破仑在1808年创建米克雷军团,用以进攻西班牙。、绿徽党绿徽党,指王朝复辟时期佩带绿色帽徽的保王党徒。、辫子兵辫子兵,法国掷弹兵的轻骑兵耳前垂有小辫子。1794年热月政变后,年轻保王党徒留了这种发式。、热胡帮热胡帮,热月政变时法国南方的热月派。、铁臂骑士铁臂骑士,指左臂佩带绿色袖章的昂古莱姆公爵的党徒。统为骚动者。旺代是天主教的一次大骚乱。人权发起的声音是可以听得出来的。这一声音未必一准出自群众奔突冲撞的杂沓声。在这种杂沓声中,有失去理智的暴怒,有铜钟的坼裂。但号召武装起义的钟声未必是铜钟发出的。狂热,无知的骚乱,与前进中的动荡是不同的。站起来,当然可以。但是,你要站起来,身体只能向上。身子伸向别处,就不能叫站起来。因此,一种运动,我首先要看的是方向。起义只能是向前的。其他一切的“起来”,都是不好的。骚乱的步伐是向相反的方向迈进的。那是一种倒退,是对人类的一种暴行。起义反抗则是真理的怒火的突发。为了起义而被掘起的铺路石迸发着人权的火花。这些石块留给骚乱的仅是些泥渣而已。丹东反对路易十六,是起义,阿贝尔阿贝尔,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重要革命活动家,“长裤党”领袖。反对丹东,是骚乱。
拉斐德认为,在某种情况下,反抗可以成为一种最神圣的义务,而骚乱则可以成为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在热能的强度方面起义与骚动也有区别,起义是火山,骚动是草火。
我们说过,政权内部也会出现煽风点火的纷争,如波林尼雅克就是一个煽动者,而卡米尔·德穆兰卡米尔·德穆兰,见本书第三部第一卷第九节注。也是一个“煽动者”,不过,他煽的是革命之火。
有时,起义是一种起死回生运动。
用普选当做一把打开各种问题大锁的钥匙,这是空前的创举。在以往4000年的漫长岁月中,人权遭受蹂躏,人民遭受苦难。而每一个历史时期,都各有各自的抗议形式。在恺撒的统治时期,不曾有过起义,但出现了尤维纳利斯尤维纳利斯(55或60——127),罗马讽刺诗人。。
格拉古兄弟格拉古兄弟,提比尤斯、凯尤斯兄弟的合称,他们是公元前2世纪演说家,主张限制贵族势力。的悲剧,引起的是公愤。
恺撒时代出现了被放逐赛伊尼赛伊尼,埃及地名,即今阿斯旺地区。的犯人,也出现了《编年史》中的人物。
此处,我们且不谈巴特莫斯巴特莫斯,爱琴海斯波拉泽斯群岛之一。大规模的放逐事件。这一事件引起的理想世界对现实世界的抗议是那样的强烈,它的讽刺意义在罗马——尼尼微尼尼微,古亚述国首都。、罗马-巴比伦和罗马-所多玛所多玛,古巴勒斯坦城市,毁于火害。反射出《启示录》的耀眼光芒。
人们不可能理解约翰约翰,耶稣门徒之一,晚年被流放。,他站在山石上,那样子就像斯芬克司斯芬克司,即狮身人面像。蹲在底座上。他是一个写难懂的希伯来文字的犹太人,而《编年史》作者是一个拉丁人,说准确,是一个罗马人。
对于尼禄之流的黑暗统治,应该用同样的手法加以描绘,而不能仅靠刻刀进行平淡无味的雕琢。要使刻痕具有简练而辛辣的风格。
暴君促使思想家的成长。他越残暴,抨击他的言论就越激烈。群众的言论自由被剥夺,思想家讲话的语气就会加重。沉默所产生的神奇威力,是使思想变得青铜般坚硬。历史的压力铸造了历史学家的简洁性。某些像花岗石一般坚硬的文章,是在暴君的重压之下形成的。
暴君制度迫使作者缩小了叙述范围,其结果,便是增加了作品的力量。罗马帝国时期的西塞罗时代西塞罗时代,以西塞罗为代表的拉丁文学的“黄金时期”,约公元前70年至公元前43年。对韦雷斯韦雷斯,古罗马地方总督,在西西里岛贪污,受到西塞罗的批判。的评论是有力的。可是,人们对卡利古拉卡利古拉,37——41年在位的罗马皇帝。的批判就逊色了。
塔西佗塔西佗(约5——120),罗马出生的拉丁文历史学家,《编年史》的作者。的作品就属于简明有力的这类作品之列。
事情正是如此,一个由公正和真理凝合而成的伟大心灵,便成了投枪,便成了雷霆。